星宿海的夜，仿佛比往常更黑。
那巨大深渊如同大地的伤口，吞噬了星光，也吞噬了声响。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唯有刺鼻的焦土与某种更深层“虚无”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悸。
康广陵半跪在段誉身边，手指颤抖地搭在他腕脉之上。
脉象混乱虚弱至极，时有时无，仿佛随时可能断绝。
更有一股阴寒、一股中正、一股混沌交织的诡异气息，在其体内冲突、奔流，使得段誉的皮肤时而青灰如死，时而泛起微弱白光，时而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灰暗。
“掌门……掌门体内气机……乱得一塌糊涂……”
康广陵声音哽咽，他虽精通医理，却从未见过如此复杂凶险的内伤。
范百龄挣扎着坐起，看了一眼那深不见底的巨渊，眼中余悸未消。
“此地……不可久留。”
他喘息着道。
“方才那般动静……只怕……只怕会引来更多人。”
苟读与吴领军也勉力点头，脸上毫无血色。
然而。
就在四人试图合力抬起段誉，寻找离开之路时。
一阵轻微却整齐的脚步声，自远处破碎的岩壁通道方向传来。
紧接着。
数支燃烧着微弱光芒的火把，如同鬼火般，穿透了尚未散尽的尘埃与黑暗。
照亮了一群肃穆的身影。
灰布僧袍。
芒鞋。
锃亮的光头。
以及……那即使在经历了如此浩劫后，依旧平和悲悯，却又隐含金刚怒目的眼神。
少林僧人！
为首二人，正是木叶大师与玄寂大师。
两人身后，跟着十八名手持棍棒，神色肃然的罗汉堂弟子。
显然，他们是被星宿海深处那惊天动地的异变吸引而来。
当木叶与玄寂的目光，落在那巨大的圆形深渊，以及深渊边缘那几个狼狈不堪、气息奄奄的身影上时。
即便是以他们的定力，眼中也瞬间掠过难以掩饰的震惊。
此地……
究竟发生了什么？
竟能造成如此毁灭性的景象？
那深渊中残留的……仿佛连“存在”本身都被抹去的意蕴，让他们这等修为的高僧，都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阿弥陀佛。”
木叶大师长宣一声佛号，声音沉厚，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却也打破了此地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被康广陵等人护在中间的段誉身上。
当感受到段誉体内那混乱却隐隐让他都感到心悸的气息时，木叶大师的眉头，微微蹙起。
“这位……可是灵鹫宫段誉施主？”
康广陵强撑着站起身，挡在段誉身前，对着木叶大师等人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正是我家掌门。”
“晚辈康广陵，见过木叶大师、玄寂大师。”
他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少林与灵鹫宫此前关系微妙，更有《易筋经》之事悬而未决，此刻掌门重伤垂危，对方来意不明，不得不防。
木叶大师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康广陵四人，又看了一眼那巨大深渊。
“康施主，此地……发生了何事？”
“丁春秋何在？黑月妖人何在？”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
康广陵与范百龄等人对视一眼，眼中皆有余悸。
康广陵深吸一口气，简略地将他们潜入星宿海探查，后被俘，段誉闯入相救，最终与黑月使者、丁春秋在祭坛激战，引发那恐怖“圣物”失控爆炸，导致眼前这一切的经过，说了一遍。
其中关于“归墟之门”、“源初之钥”、“幽冥鬼种”等关键，他知之不详，只能含糊带过。
但即便如此，那简略叙述中蕴含的惊心动魄与匪夷所思，依旧让木叶与玄寂等少林僧人神色愈发凝重。
“黑月……圣物……归墟……”
木叶大师低声重复着这几个词，眼神深邃，仿佛联想到了什么。
玄寂大师则上前一步，仔细查看了段誉的状况，脸色微变。
“段施主体内……怎会有如此驳杂诡异的气息？”
“似有我少林《易筋经》温养出的纯阳根基，又有北冥神功的浩瀚，更有一股极阴寒邪异的癸水死气，还有一丝……中正平和的先天水精之意……”
“数股力量冲突不休，却又能维系一丝微妙的平衡，未令其立时毙命……”
“此等伤势，实乃老衲生平仅见。”
木叶大师也走了过来，伸出枯瘦的手指，隔空虚按在段誉眉心，闭目感应片刻。
随即，他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段施主……福缘深厚，却也劫难深重。”
“他体内这几股力量，任何一股失控，都足以致命。”
“如今能维持不死，已是奇迹。”
“但若不能尽快设法疏导、调和，恐怕……撑不过三日。”
康广陵等人闻言，脸色瞬间惨白。
“求大师慈悲，救救我家掌门！”
四人齐齐跪倒在地，声音凄切。
木叶大师沉默片刻，缓缓道。
“段施主乃无崖子道友传人，更与我佛门有缘（指其曾修习部分少林绝技，且秉性仁厚），老衲自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
他话锋一转。
“此地并非疗伤之所。”
“段施主体内情况复杂，需得寻一清静安全之地，徐徐图之。”
“更何况……”
他目光再次扫过那巨大的深渊，以及周围残留的邪恶气息。
“黑月虽于此地受挫，但未必彻底覆灭。”
“此等邪教，图谋甚大，恐有后手。”
“需得尽快离开。”
康广陵等人自然没有异议。
当下，在少林僧人的协助下，众人制作了一副简易担架，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段誉安置其上。
木叶大师又命弟子在废墟中简单搜寻，并未发现《易筋经》的踪迹，只找到一些星宿派的零散物件，以及几块破碎的、刻有黑月图案的令牌。
显然，那卷至关重要的经书，要么早已被转移，要么便已毁于方才那场恐怖的“湮灭”之中。
一行人不再耽搁，迅速离开了这片已然化为绝地的星宿海核心。
来时艰难，去时亦不轻松。
沿途仍可见零星的黑月眼线或星宿派余孽窥探，但见到木叶、玄寂这等高手，以及气势尚存的十八罗汉，皆不敢妄动，纷纷退避。
数日之后。
众人终于抵达了西域边陲一处隶属于少林的秘密据点——一间位于雪山脚下的僻静小庙，名唤“寒潭寺”。
此地清幽寒冷，人迹罕至，正是疗伤静养的理想之地。
段誉被安置在寺内最深处一间净室中。
木叶大师亲自出手，以精纯深厚的易筋经真气，配合少林秘传医术，尝试为段誉疏导体内冲突的力量。
然而。
效果甚微。
段誉体内那几股力量，层次极高，且彼此纠缠已深，外来真气难以介入，强行干预，反而可能打破那脆弱的平衡，加速其崩溃。
连续三日施救，段誉情况虽未继续恶化，却也未见明显好转。
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混乱。
木叶大师与玄寂大师对此也束手无策，只能每日以温和真气护住其心脉，辅以珍贵药物吊命，等待其自身可能出现的转机。
这一日。
木叶大师刚为段誉行功完毕，正与玄寂在禅房商议。
“师兄，段施主体内那几股力量，尤其是最后出现的那一丝混沌意蕴……老衲总觉得，似与藏经阁中某部关于上古‘先天五行’的残卷所述，隐隐有几分关联。”
玄寂沉吟道。
木叶大师缓缓捻动佛珠，目光悠远。
“水之两极，源初与归墟……”
“同时集于一身，且未立时相冲而亡，反生混沌……”
“此等际遇，千古难寻。”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或许，唯有段施主自身，才能找到化解之道。”
“我等外力，终究是隔靴搔痒。”
两人正说话间。
忽然。
一名负责看守段誉的罗汉堂弟子，神色匆匆地前来禀报。
“师伯祖！段施主……段施主他……似乎有动静了！”
木叶与玄寂对视一眼，立刻起身，快步走向净室。
净室之内。
段誉依旧躺在榻上，双目紧闭。
但此刻，他的身体表面，却隐隐有光华流转。
左半边身体，泛起淡淡的冰蓝色光晕，透出“归源”的死寂寒意。
右半边身体，则笼罩着柔和的乳白色光华，散发“源初”的生机灵动。
而在躯干正中，沿着任督二脉的路径，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灰色气流，如同分界线般，缓缓游走。
试图将左右两种截然不同的光晕……连接起来。
更令人惊讶的是。
他那原本混乱微弱的呼吸，似乎也变得稍微规律了一些。
虽然依旧缓慢，却不再时断时续。
“这是……”
玄寂大师面露讶色。
木叶大师目光如电，紧紧盯着段誉体内那丝游走的灰色气流，以及那试图平衡左右的姿态。
“他……在自行调和！”
“以那新生的一丝混沌为引，试图统御体内冲突的‘源初’与‘归源’之力！”
“虽然极其艰难，速度缓慢……但，这确实是自我疗愈的开始！”
木叶大师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激动。
“此子意志之坚韧，求生之念之强，实属罕见。”
“或许……他真的能创造奇迹。”
接下来的日子。
段誉的情况，便在这种极其缓慢却稳定的自我调和过程中，一点点好转。
他依旧昏迷。
但气息一天比一天平稳，体内那几股力量的冲突迹象，也似乎在逐渐减弱。
虽然距离醒来，距离彻底康复，依旧遥遥无期。
但至少，性命之忧，暂时解除了。
这一日。
负责在寒潭寺外围警戒的弟子，带回了一个消息。
“师伯祖，寺外来了两个人，自称是灵鹫宫门人，前来寻访段掌门。”
灵鹫宫的人？
木叶大师略一沉吟。
“请他们进来。”
不多时。
两名女子，在弟子的引领下，走入禅院。
正是梅剑与竹剑。
两女皆是一脸风尘仆仆，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与疲惫。
当看到从净室中走出，神色平和的木叶大师与玄寂大师时，梅剑与竹剑连忙上前见礼。
“灵鹫宫梅剑（竹剑），拜见木叶大师、玄寂大师。”
“两位大师，请问我家掌门……可在此处？他……他可还安好？”
梅剑声音急促，带着一丝颤抖。
竹剑更是眼圈微红，紧紧盯着木叶大师。
木叶大师微微颔首。
“两位女施主放心，段施主确在此处疗伤。”
“他伤势极重，但性命已无大碍，如今正在自行调息恢复。”
梅剑与竹剑闻言，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眼中泪光闪烁，连忙道谢。
木叶大师将段誉的情况，简单告知了二女，并带她们去净室外远远看了一眼。
看到段誉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模样，两女又是心疼不已。
“多谢大师援手之恩。”
梅剑再次深深一礼。
“不知掌门还需多久方能醒来？”
木叶大师摇了摇头。
“段施主体内情况特殊，恢复全凭自身造化，老衲亦无法断言。”
“短则旬月，长则……数年亦有可能。”
梅剑与竹剑脸色一暗。
但想到掌门至少还活着，心中又稍感安慰。
“大师，我等可否留在此地，照料掌门？”
竹剑恳求道。
木叶大师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寺中清苦，两位女施主若不嫌简陋，自可留下。”
“段施主能有亲近之人照料，或许于其恢复亦有裨益。”
梅剑与竹剑连忙谢过。
安顿下来后。
梅剑寻了个机会，将灵鹫宫近况，简要向木叶大师禀报。
“自掌门离开后，宫中暂由苏星河先生与童姥、李秋水两位师叔祖共同主事。”
“有苏先生坐镇，加之掌门离开前清理了内患，宫中还算平稳。”
“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
“前些时日，宫中收到一些来自中原的模糊消息。”
“似乎……黑月在中原，亦有一些隐秘活动。”
“尤其与一些久已失传的邪派遗迹……有所关联。”
木叶大师目光一凝。
“可知具体是何处？”
梅剑摇头。
“消息来源模糊，难以确认。苏先生已命人加紧查探。”
木叶大师捻动佛珠，沉默不语。
黑月……
这个神秘而邪恶的组织，果然并未因星宿海一役而根除。
他们的触角，似乎比想象中伸得更长。
星宿海，或许真的只是……冰山一角。
他看了一眼净室的方向。
段誉……
这个年轻人，已然卷入了这场关乎天下苍生的巨大漩涡之中。
他的苏醒，他的恢复，他的未来……
或许，将直接影响这场正邪之战的走向。
而少林。
似乎也无法再置身事外了。
“阿弥陀佛。”
木叶大师长宣一声佛号，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
风雨欲来。
这看似平静的寒潭古寺，或许很快，也将无法独善其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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