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步履从容，踏着清扫干净却依旧泛着寒光的青石路径，再次走向那座位于山腹深处的冰窖。
沿途遇到的灵鹫宫弟子，无论身份高低，见到他无不立刻停下脚步，躬身行礼，目光中充满了愈发浓重的敬畏与好奇。
这几日下来，关于这位段公子神通广大、深得尊主信赖的传闻，早已在宫中悄然传开。
尤其是他竟能缓解甚至治愈连尊主自己都束手无策的功法顽疾，更是被渲染得神乎其神。
段誉对此泰然受之，微微颔首回应，既不显得高傲，也并无过分亲热，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冰窖之外，梅兰竹菊四女已然肃立等候。
看到段誉到来，四女齐齐躬身。
“段公子。”
梅剑的目光相较于之前，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似乎还沉浸在方才天枢阁内的那番谈话之中。
兰剑与竹剑则是纯粹的恭敬与仰慕。
而菊剑，虽然依旧微微低着头，但那悄然挺直几分的背脊，微微泛红却带着一丝甜意的耳根，以及下意识轻轻抚过袖口（那里藏着那瓶雪肌玉露丸和那方素帕）的小动作，无不透露着她心境已然发生的微妙变化。
段誉将四女神态尽收眼底，心中了然。
他面色如常，对四女温和一笑。
“有劳四位姐姐久候。”
随即，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菊剑，并未多做停留，便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石门。
寒气扑面而来。
冰窖内，幽蓝的玄冰之光依旧森冷。
天山童姥端坐于寒玉床上，听到石门声响，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的气色，比之昨日似乎又凝练了一分。
周身气息愈发内敛，但那偶尔流转出的精芒，却显示出其体内真气愈发精纯与强大。
“你来了。”
她的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经过前四次，尤其是昨日那关乎功法根基重塑的治疗，她对于段誉的手段，已然从最初的怀疑、震惊，转变为了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与依赖。
“师姐。”
段誉拱手一礼，目光扫过童姥的气色，微微点头。
“看来师姐昨日调息得法，根基愈发稳固了。”
“有你昨日施为，想不稳固也难。”
童姥难得地语气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感慨。
她看着段誉，目光深邃。
“开始吧。”
她不再多言，直接闭上了双眼，已然做好了准备。
段誉也不多话，身形微动，已然落在寒玉床上，盘膝坐于童姥身后。
第五次治疗，开始。
与前四次不同，这一次，段誉的真气并未急于深入，而是如同和煦的春风，缓缓浸润着童姥的四肢百骸，奇经八脉。
更侧重于温养与巩固。
引导着她自身那已然被初步重塑过的真气，在新的运行路线上，进行更加圆融、更加自如的周天循环。
如同在已经疏通的河道中，引导水流更加平缓而有力地奔流。
过程，不再像昨日那般惊心动魄，凶险万分。
而是显得水到渠成，波澜不惊。
童姥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真气，在那精纯北冥真气的温和引导与滋养下，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愈发凝练，愈发浑厚。
一些往日里需要耗费极大心力才能勉强运转到的细微支脉，此刻也变得畅通无阻。
整个身体，仿佛一块被精心雕琢的美玉，正在褪去最后的瑕疵，散发出温润内敛的光华。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因为散功而跌落的境界壁垒，正在以一种清晰可感的速度，被重新构筑，并且比以往更加坚固，更加广阔。
照此速度，恐怕真的用不了九十日，她便能彻底恢复巅峰，甚至……犹有过之！
时间，在这种温和而高效的滋养中，缓缓流逝。
段誉的神情，始终平静专注。
额角不见汗水，呼吸悠长平稳。
显然，这种程度的治疗，于他而言，已然游刃有余。
不知过了多久。
当又一个圆满的大周天循环完毕。
段誉缓缓收回了真气。
如同潮汐退去，无声无息。
“好了，师姐。”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童姥缓缓睁开双眼。
眸中神光湛然，如同经过雨水洗涤的晴空，清澈而深邃。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竟在空中凝而不散，如同一道白色的气箭，射出尺许之远，才缓缓消散。
显示其内力之精纯，已然达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她缓缓抬起手，感受着掌心那澎湃欲出的力量，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一个充满霸气的弧度。
“很好！”
她只说了两个字，但语气中的满意与激赏，却溢于言表。
她转过头，看向段誉，目光灼灼。
“段誉，待姥姥功力尽复，定要那李秋水贱人，好看！”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压抑已久的仇恨与即将得以宣泄的快意。
段誉微微一笑，并不接这个话头，而是提醒道。
“师姐如今根基已固，后续便是水磨工夫，循序渐进即可。切记不可贪功冒进，以免根基不稳，反受其害。”
他的提醒，如同一位真正尽职尽责的医者。
童姥此刻心情极好，闻言点了点头。
“姥姥省得。”
她看着段誉，越看越是满意，心中那最后一丝因为其神秘与强大而产生的忌惮，在此刻实力飞速恢复的狂喜冲击下，也似乎淡化了不少。
“你连续为姥姥行功，也辛苦了。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回去好生歇息吧。”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温和。
“是，师姐也请安心调息，巩固成果。”
段誉拱手一礼，翻身下床。
“明日，我再来。”
说完，他便转身，向着石门走去。
看着段誉离去的背影，童姥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目光再次变得深沉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寒玉床面，不知又在思索着什么。
石门外。
段誉刚一走出，梅剑便立刻迎上前，恭敬道：“公子，尊主吩咐准备的参汤已经送到天枢阁了。”
段誉点了点头。
“有劳梅剑姐姐。”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垂手侍立的菊剑，见她虽然依旧低着头，但耳根那抹红晕却未曾褪去，嘴角不禁微微勾起。
但他并未与她说话，而是对梅剑道。
“梅剑姐姐，我方才行功时，忽而想到一事，关于宫中日常用度与防御调配，或许可稍作调整，以应对不时之需。不知姐姐现在是否得空，随我回天枢阁，我们详谈一番？”
他再次提出了涉及灵鹫宫内部事务的话题，而且比之前更加具体。
梅剑心中一动，抬眼看向段誉。
只见他神色坦然，目光清澈，仿佛真的只是一心为公，为灵鹫宫考量。
她犹豫了片刻。
若在平时，她定然会婉拒，或是拉上其他几位首领一同商议。
但方才在天枢阁，段誉那番看似放手实则提醒的话，以及尊主对他显而易见的倚重，还有他刚刚展现出的、能让尊主实力飞速恢复的惊人能力……
这一切，都让她无法像之前那样，轻易地将这位段公子于门外。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垂下眼帘，恭声道。
“但凭公子吩咐。”
这便是同意了。
段誉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那便走吧。”
他当先而行。
梅剑对兰剑、竹剑低声交代了几句，让她们照顾好尊主，又看了一眼旁边有些不知所措的菊剑，眼神复杂，最终还是转身，跟上了段誉的步伐。
菊剑看着段誉和梅剑姐姐并肩离去的背影，心中那刚刚被甜蜜填满的角落，仿佛又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公子……他找梅剑姐姐，是为了宫务……
她努力这样告诉自己，可那股淡淡的酸涩与失落，却依旧挥之不去。
兰剑和竹剑互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好奇与一丝丝的羡慕。
段公子似乎对梅剑姐姐，格外看重呢……
天枢阁内。
段誉请梅剑坐下，并未立刻谈论所谓的“宫务调整”，而是亲手为她斟了一杯热茶。
“梅剑姐姐，请用茶。”
他的态度温和有礼，令人如沐春风。
梅剑连忙起身双手接过。
“不敢当，公子折煞奴婢了。”
“姐姐不必客气。”
段誉示意她坐下，自己则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神色变得略微严肃了一些。
“方才我提及宫务调整，并非虚言。姐姐掌管宫中事务，想必也清楚，如今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他顿了顿，看向梅剑。
“李秋水师叔在外，犹如悬顶之剑，不知何时便会落下。而灵鹫宫内部，经历童姥师姐此前散功之困，难保没有人心浮动，或是被外敌利用的可能。”
梅剑闻言，神色也凝重起来，点了点头。
“公子所言极是。奴婢也一直有此担忧，只是……”
她欲言又止。
“只是童姥师姐性情刚毅，不喜听这些‘丧气’之言，加之她此前身体有恙，姐姐便不好多言，只能暗中小心提防，是么？”
段誉接过了她的话，语气平和，却一语道破了梅剑的难处。
梅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一丝遇到知音般的感慨。
“公子明鉴。确是如此。”
段誉微微颔首，表示理解。
“所以，有些事，我们需得未雨绸缪，提前布局。即便暂时不能禀明师姐，也要暗中做好准备，以防万一。”
他这话，已然带着一丝“密谋”的意味。
梅剑的心，猛地一跳。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茶杯，指尖微微发白。
段誉这是在……拉她一起，做一些可能暂时需要瞒着尊主的事情？
这……这可是大忌！
她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但段誉接下来的话，却让她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我并非要姐姐做任何对不起童姥师姐之事。”
段誉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诚恳。
“恰恰相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确保师姐能够安然恢复，为了灵鹫宫能够度过此次危机。”
“比如，暗中调整部分关键岗位的守卫班次，确保其绝对可靠。”
“比如，秘密储备一批应急的物资于隐蔽之处，以防被人切断供给。”
“比如，对宫中所有弟子近期的行踪与接触之人，进行一次不引人注目的暗中排查……”
他提出了一系列具体而微，却又切中要害的措施。
每一条，都直指灵鹫宫目前可能存在的安全隐患。
每一条，都显示出他对局势精准的把握和老辣的眼光。
梅琴不得不承认，段誉提出的这些，正是她心中担忧，却又碍于种种原因，未能放手去做的。
若真能暗中施行，无疑能极大增强灵鹫宫的应变能力，降低风险。
见梅剑意动，段誉适时地给出了最后的保证。
“所有这些，都只需姐姐暗中操办，无需声张。若事后师姐问起，一切责任，由我一力承担。”
他看着梅剑的眼睛，语气斩钉截铁。
“我段誉在此立誓，所做一切，绝无损害童姥师姐与灵鹫宫之心。若有违此誓，天人共戮！”
这番誓言，沉重而有力。
尤其是从一个身份特殊、实力深不可测的人口中说出，其分量更是非同一般。
梅剑看着段誉那坦荡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的天平，终于彻底倾斜。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杯中微凉的茶水一饮而尽。
然后，她站起身，对着段誉，深深一拜。
“公子深谋远虑，一心为公，奴婢……佩服。”
“日后，但凭公子差遣。奴婢定当竭尽全力，确保宫中安稳，助尊主早日康复！”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决然。
这一刻，她选择了相信段誉。
选择了与他站在一起，为了同一个目标——守护灵鹫宫，守护尊主。
至于这其中，是否夹杂着对段誉个人能力的折服，对未来局势的押注，或许连她自己，也未必说得清楚了。
段誉脸上，露出了真正满意的笑容。
他起身，虚扶一下。
“姐姐请起。有姐姐相助，我心甚安。”
他知道，梅剑这颗最重要的棋子，至此，才算真正落位。
灵鹫宫的内务大权，已然向他敞开了大门。
接下来的谈话，便顺畅了许多。
段誉与梅剑就一些具体的调整细节，低声商议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
梅剑时而点头，时而提出一些自己的见解，两人竟配合得颇为默契。
商议完毕，梅剑便起身告辞，步履匆匆而去，显然是要立刻着手安排。
段誉将她送至阁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
内务已初步掌控。
钧天部也在按照他的指引行动。
童姥的恢复进展顺利。
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了。
他的目光，转向了听雪苑的方向。
那里，住着一只已然对他情根深种，只需他轻轻一拉，便会彻底投入他怀抱的小兔子。
夜色，再次降临。
段誉用过了晚膳，屏退了前来收拾的侍女。
他独自一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那轮渐渐升起的皎洁明月。
月光如水，洒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映照出他眼中那如同深渊般的平静与算计。
是时候了。
他轻轻推开窗户，身形一晃，便再次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这一次，他的目标，并非九昊殿，也非任何机要之地。
而是那座名为“听雪苑”的，侍女居所。
他要去见菊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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