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密的水洼,苏锦言将铜令重新系回颈间时,指尖触到红绳断裂处的毛刺。
她对着窗玻璃呵出一团白雾,倒影里眼尾的朱砂痣随着睫毛轻颤——前世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护身符,原来藏着这样深的玄机。
“杜大哥。”她推开济世庐后堂的门,药香混着雨水的凉意在廊下漫开。
正在整理药柜的杜仲闻声转身,药杵“当啷”掉在木案上,“姑娘这是要——”
“去药王古祠。”苏锦言摸出怀中被雨水浸得微潮的地图,“现在。”
杜仲的喉结动了动。
他跟了苏锦言三年,见过她在宅斗中不动声色下套,见过她在疫区踩着尸山配药,却从未见过她此刻眼底的灼光——像藏了把淬了火的剑,连眉峰都绷成了刃。
“秦九。”她提高声音,檐角漏下的雨线里,玄衣暗卫从房梁跃下,腰间短刀在雨幕里划出冷光。“备三匹马,走西城门。”
三更天的城门早关了,秦九却熟门熟路地带他们绕到城墙根。
苏锦言踩着他掌心翻上墙头时,听见他低低说了句“姑娘当心砖缝里的青苔”,声音混着雨声,倒比平日多了分温度。
药王古祠在城郊十里外的乱山岗。
马灯在雨里晕成模糊的黄团,苏锦言攥着地图的手被冻得发红,却不肯松开半分。
杜仲骑马走在左侧,他总说自己是“千医令”首使,该护着姑娘;秦九断后,马蹄声比他们轻三分,像块随时能弹起的磐石。
“到了。”秦九突然勒住缰绳。
苏锦言抬头。
雨雾中,半截褪色的“药王古祠”匾额挂在歪斜的门楼上,朱漆剥落处露出底下的霉斑。
门环上缠着碗口粗的野藤,叶片上的雨水顺着藤蔓往下淌,在青石板上积成小潭。
“梁上有鸟窝。”杜仲翻身下马,仰头看了眼腐朽的飞檐,“至少空了三十年。”他抽出腰间短刃割断野藤,腐木断裂的脆响惊起几只夜枭,扑棱棱掠过众人头顶,带落几片碎瓦。
门“吱呀”一声开了。
霉味混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
苏锦言摸出火折子,微弱的光映出满地断香灰,供桌前的蒲团烂成了絮,神像的金漆剥落,露出底下白生生的泥胎——那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医仙,左手持药葫芦,右手虚按在膝头,指节处有个浅浅的凹痕。
“这里。”她举着火折子凑近神像右手,雨丝从破漏的屋顶落下来,在指节凹痕里积成水洼。
杜仲立刻上前,指尖扣住凹痕轻轻一推——“咔”的一声,神像背后的墙面裂开道半尺宽的缝隙。
秦九的短刀已经出鞘,刀尖挑开缝隙里的蛛网。
苏锦言摸出随身携带的银针,沿着缝隙探进去,当金属碰到木质的闷响传来时,她的呼吸陡然一滞。
“是暗格。”她转头看向杜仲,后者立刻俯身为她撑住摇摇欲坠的神像。
暗格里的青铜匣裹着层油布,封泥上的印文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永昌御玺”四个篆字,苏锦言在太医院的古籍里见过,那是前朝末代皇帝的年号。
“前朝的东西?”杜仲的声音发紧。
苏锦言没答话。
她指尖抵在封泥上,能感觉到百年前的蜡质在体温下微微发软。
当最后一块封泥剥落时,秦九突然按住她的手腕:“姑娘,有霉味。”
她这才注意到,青铜匣边缘凝着细密的水珠,像是被人特意保持着潮湿。“防的是虫蛀。”她低声道,“有人定期来维护这个暗格。”
匣盖打开的瞬间,三个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最上面是卷羊皮地图,边角用朱砂标着“医脉节点”四个字,三十六处红点像串起来的星子,从北疆的雪原到江南的药洲,全是苏锦言在《青囊琐录》里见过的药材丰产区。
底下是本残卷,封皮用金线绣着“千医始录”,纸页泛黄却没有虫蛀,显然被妥善保存过。
苏锦言翻到第一页,墨迹未干的字迹刺痛了眼睛——
“太初三年,大疫起于漠北,死者十之有三。
皇室太医束手,民间七十二医盟于药王祠,立千医令,誓曰:‘医不避贵贱,令可谏天家’。
先帝感其义,赐御玺封令,许其监察百官、直陈圣听......“
“三代后,皇权畏其势,设太医院分其权,编‘医者不得干政’之训,毁盟书,逐医首......”
“苏氏女医月白,于永昌七年发现遗诏,夜叩宫门,次日暴毙于宣德巷......”
“月白。”苏锦言的喉咙发紧。
这是母亲的闺名,她只在父亲书房的旧账册里见过一次,墨迹被茶渍晕开,像团化不开的血。
“姑娘!”杜仲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你手在抖。”
她这才惊觉,残卷上的字迹已经模糊成一片。
雨水顺着房梁滴在地图上,把“医脉节点”的红点晕成了血珠。
原来母亲不是死于宅斗中的阴谋,是因为触碰到了皇室最忌惮的秘密——千医令,从来都不是简单的行医凭证,而是能撬动整个王朝命脉的权力网络。
“笃笃笃。”
殿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秦九的刀已经架在脖子上,却在看清来者时收了势:“王爷。”
萧无衍披着玄色大氅踏进门,雨水顺着帽檐往下淌,在他脚边积成小水洼。
他的目光扫过青铜匣里的东西,最后落在苏锦言苍白的脸上:“暗卫说你出了城,我猜你会来这儿。”
“你怎么知道?”苏锦言声音发哑。
“地宫密道。”他蹲下身,指尖划过神像脚下的青砖,“刚才在门外看见墙根的苔藓呈扇形分布,是地下有通风口的迹象。”他用力一撬,青砖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气扑面而来,“这条密道直通皇城。”
苏锦言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突然想起前世,嫡姐在她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娘的医经算什么?
我阿爹早说过,苏家养了个傻子,连她手里的东西能换半壁江山都不知道。“
半壁江山。原来如此。
萧无衍从怀中摸出卷泛黄的纸页,边角有火烧过的痕迹:“我让人翻了皇家秘档,这是从灰烬里拼出来的。”他展开纸页,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濒死之人的绝笔——“朕幼时染怪疾,幸得苏姓女医所救。
若有后人持千医令来,朕当还其公道。“落款是”景和四年,太子恒“。
景和帝,萧无衍的祖父。
苏锦言突然想起母亲房里那盏青釉瓷灯,灯座刻着“恒”字,她从前只当是母亲随手刻的,原来......
“他食言了。”萧无衍的声音像淬了冰,“为了稳住太医院背后的七家世族,他烧了盟书,杀了医首,连救命恩人的后人都容不下。”
雨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从破漏的屋顶洒下来,照在苏锦言手中的残卷上。
她突然想起前世在乱葬岗哭到窒息的自己,想起嫡姐把《青囊琐录》撕成碎片时的笑声,想起母亲咽气前攥着她的手说“要活着”。
“点支安神香。”她对杜仲说。
青烟在神像前缭绕,恍惚间,她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子站在供桌前,眉眼与她有七分相似。
那女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孩子,你不是在夺权,是在归还它。”
苏锦言闭了闭眼睛,再睁眼时,眼底的雾气散得干干净净。
她将残卷小心收进青铜匣,转身对萧无衍道:“明日早朝。”
“我陪你。”他说。
“不。”她摸出那卷羊皮地图,“你去调三千羽林卫,守在午门外。”她的手指划过地图上的“医脉节点”,“而我要让全天下人知道——千医令,不是皇家的恩赐,是天命所归。”
萧无衍突然笑了,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需要赵老尚书配合吗?”
苏锦言想起三日前各州府医馆前的图谱,想起卖早点的老妇举着图骂“天杀的”,想起挑水汉子指着药仓位置与人念叨。
她摇了摇头:“民心,比赵大人的折子更有用。”
晨雾漫进古祠时,秦九已经将青铜匣裹进油布。
苏锦言最后看了眼神像,突然发现那老医仙的眼睛——不知何时,泥胎里露出两粒黑亮的珠子,在晨光下泛着幽光,像两盏永远不会熄灭的灯。
“走。”她提起裙角跨出殿门,“该让有些人,睡不着觉了。”
而此刻的皇宫里,赵德昭正对着案头的残卷副本叹气。
他摸着卷首“千医始录”四个字,想起昨日在街头听见的童谣:“药王祠里藏金令,治得腐肉治得心”。
老尚书突然笑了,他将残卷收进檀木匣,系上皇家特有的明黄缎带——明日早朝,该让那些养尊处优的大人,看看什么叫“民心不可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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