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回廊时，穿堂风掀起门帘，苏锦言的脚步微顿。
内苑朱漆廊柱下的身影在暮色里愈发清晰——那是个穿月白宫装的老妇，腰背佝偻如虾米，右手垂着几乎要贴到地面，指节乌青肿胀，像根泡烂的枯枝。
“苏姑娘？”引路的小太监见她停步，尖着嗓子催促，“太后娘娘等得急呢。”
苏锦言垂眸掩去眼底暗芒，袖中手指轻轻掐了下掌心。
前世她在冷宫弥留之际，也曾见过这样的手——被慢性毒侵蚀至骨，连端药碗的力气都没有。
内苑暖阁的门帘刚掀开，腐臭的药味便裹着檀香扑面而来。
苏锦言鼻尖微动，这味道不对——檀香清苦，可混在其中的分明是煅烧过的蟾酥气息，最是伤肝。
软榻上的太后比她方才在廊下所见更显狰狞：面色青灰如蒙了层铅粉，左半边脸不自然地抽搐着，右手僵硬地搁在案几上，指甲盖泛着诡异的紫黑。
“苏...苏姑娘。”太后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声响，枯槁的左手虚虚一招，“来...让我看看。”
苏锦言上前半步，却未急着搭脉。
她盯着案头堆成小山的药渣，忽然福身道：“娘娘龙体金贵，容民女先查看近三月的用药记录，方好对症施针。”
老宫女端来个漆盒，铜锁“咔嗒”一声弹开，十二本泛黄的账册依次排开。
苏锦言指尖拂过纸页，在“安神汤”一栏突然顿住——每日本该用的酸枣仁、夜交藤旁，赫然写着“乌头三钱，蟾酥半分”。
“腐心膏。”她喉间溢出半声冷笑，前世嫡姐就是用这味药慢慢废了她的心肺。
更阴毒的是，每月初一十五的药量会比寻常日多上两成，正好配合月相引动人体内的阴毒。
“娘娘可曾觉得，每月十五子时，心口像被火炭炙烤？”她突然开口，指尖蘸了水抹在药渣上，暗褐色的汁液立即晕染开一圈青斑。
太后浑浊的眼珠猛然睁大，枯手死死攥住榻上锦被：“你...你怎么知道？”
苏锦言没答，从药箱取出三寸长的气针。
这针用天山寒铁打造，针尖细如牛毛，能探入隐穴却不出血。
她屈指弹了弹太后腕间的“太渊穴”，银针顺着指力没入半分——
“啊！”太后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右手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井...井水！
别让他们再喝井水！“
话音未落，她双眼一翻昏死过去。
苏锦言迅速扣住她的人中，指尖触到皮肤的瞬间瞳孔骤缩——太后体内的毒素竟顺着血脉往心口窜，分明是有暗渠在持续导毒！
“传太医！”老宫女慌得直拍大腿，“快传太医院的刘院正！”
苏锦言按住她欲掀门帘的手，声音冷得像冰碴：“刘院正上个月给三公主开的安胎药里，掺了半钱红花。”老宫女的手顿时僵在半空，额角渗出冷汗。
暮色彻底漫进内苑时，苏锦言提着药箱走出暖阁。
廊下那道月白身影还在，见她出来突然踉跄着扑过来，枯手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姑娘...求你...求你救救我家小皇子。”
苏锦言垂眸，看清对方脖颈处淡青色的鳞片纹路——这是长期饮用含毒井水的特征。
她反手握住老妇颤抖的手腕，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明日卯时，带小皇子去灵枢堂后院，我在槐树下埋了去毒的甘遂根。”
老妇如遭雷击，松开手后退两步，突然对着她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苏锦言绕过她往宫门外走，袖中手指轻轻敲了敲药箱暗扣——里面装着从太后用药账册上撕下的关键页，还有半块带青斑的药渣。
与此同时，药王庙后山的荆棘丛里，小竹正咬着牙扒开带刺的枝叶。
她额角渗着血珠，左手臂被划开三道口子，却浑不在意，只盯着石壁上那个极小的“谢”字烙印。
“师姐，这边也有！”跟在她身后的小徒弟压低声音。
小竹眯起眼，借着月光数了数——从山脚到山腰，每隔三十步的排风口都有同样的印记。
她伸出手试了试风向，子时的风明明该往西北吹，可此刻却打着旋儿往东南去。
“不对劲。”她蹲下身，掌心贴在地面。
地底下传来有规律的震动，像是什么东西在缓缓移动。
小竹摸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在地上迅速画出波形图——波峰波谷交替，正是“九曲回肠”的地道结构。
“快！”她扯下腰间的绿色烟火筒，“点燃，传给战王殿下！”
“轰——”绿色光焰划破夜空时，灵枢堂密室里的鼎娘正举着放大镜，对着泛黄的羊皮卷发抖。
老药农临终前塞给她的“药庙八阵图”，竟和苏夫人遗稿里的《地脉导流术》严丝合缝！
“原来如此！”她用枯枝般的手指点着图上的红点，“朔月子时，敲击石鼓三次，频率要像...像心跳。”她摸出怀里的铜杵，在青砖地上试着敲了敲：“咚...咚...咚——”
窗外传来信鸽的扑棱声，鼎娘迅速将拓印好的图纸塞进空心蜡丸，系在信鸽腿上。
鸽子振翅而起时，她望着案头苏锦言幼年画的药草图，嘴角扬起极淡的笑：“姑娘，老奴帮你把路趟开了。”
同一时间，林府西跨院的绣楼里，沈云昭正跪在妆奁前，后背被冷汗浸透。
她颤抖着掀开母亲妆匣最底层的暗格，一卷染着朱砂的绢册赫然入目——“春狩献礼名录：庶裔精血三斤，百毒炼婴，圣体延年”。
烛火突然剧烈晃动，沈云昭手一滑，绢册“啪”地掉在地上。
她慌忙去捡，却看见最后一页写着“苏府庶子，生辰三月廿七，已弃野”。
“阿昭？”外间传来母亲的声音，“怎么这么久？”
沈云昭迅速将绢册塞回暗格，抄起案头的帕子擦手。
她摸到袖中抄好的纸条，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喉咙。
深夜的雨下得急，她裹着斗篷翻出后墙时，裙摆被荆棘勾破了也浑然不觉，只攥着纸条往灵枢堂狂奔。
子时三刻，苏锦言推开灵枢堂的门。
案头烛火忽明忽暗，门缝里塞着的纸条被风吹得打旋儿。
她捡起展开，看到“春狩炼婴”四个字时，指尖猛地一颤。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她取出母亲留下的翡翠玉镯贴在额心。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年她七岁，躲在柴房听见乳母跟厨娘私语：“苏府那个庶子，生下来就被林氏说是克父，扔到乱葬岗了。”
“原来不是夭折。”她轻声呢喃，将纸条放进铜炉里烧掉。
火光映着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窗外突然炸响惊雷，一道闪电照亮她案头的银针。
苏锦言伸手握住那排泛着冷光的细针，指腹擦过针尾刻着的“医”字——这是母亲临终前亲手给她打的。
“母亲当年不敢走的路...”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唇角勾起一抹锋利的笑，“可您忘了，您烧掉的不是胆怯，是对他们的慈悲。”
雨越下越大，打在青瓦上发出密集的声响。
苏锦言打开药箱，将母亲留下的《灵枢残卷》小心收进夹层。
明日卯时，春狩大典的队伍就要出发，她作为“供药使女”，将带着这箱药，还有满腔的血与火，踏入那座酝酿了二十年的祭坛。
烛火在风中摇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把出鞘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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