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行人，行走在阿斯加德的黄金大道上，如同几滴墨汁滴入了纯净的金色画布。每一步落下，脚下光洁的玉石都仿佛发出无声的抗议。
大道两旁的神殿与尖塔，在近距离观看下，更显其非自然的宏伟。每一处雕纹都繁复到极致，对称得令人发指，仿佛由最精密的仪器雕琢，而非出自有灵魂的工匠之手。
空气中弥漫的芬芳，甜腻得没有层次感，像是将千百种花香粗暴地混合、提纯，直至失去所有个性，只剩下一种空洞的“完美”气息。
偶尔有英灵战士骑着八足神骏从我们身边掠过。他们投来的目光，友善而热情，却带着一种排练过千百次的、模式化的空洞。他们的笑声洪亮，却没有真实的情绪波动，如同播放着欢快乐曲的留声机。
玛修试图与一位停下脚步的英灵交谈，询问关于“诸神黄昏”的传说。那位英灵脸上立刻浮现出标准化的、带着一丝悲悯又混合着荣耀感的笑容，开始背诵一段早已烂熟于胸、毫无新意的史诗段落，内容与我们熟知的传说别无二致，却听不出任何亲身经历者的真实感触。
“他们的记忆……像是被统一编写、分发好的剧本。”埃尔梅罗2世低声道，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位英灵瞳孔深处，“没有个人化的细节，没有不确定的模糊地带。”
阿尔托莉雅〔Alter〕的视线则落在英灵腰间的佩剑上。那剑光华贵，却没有丝毫杀伐之气或血与火的沉淀感，更像是一件精美的礼仪道具。“未曾真正饮血的剑，也配称为战士的伙伴？”她冷冷地评价道，声音不大，却让那位英灵的笑容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瞬。
我们继续前行，来到一座巨大的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以整块未知发光晶体雕刻而成的奥丁神像。神像巍峨，独目凝视远方，充满了智慧与威严。然而，当我凝视那宝石镶嵌的眼眸时，却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那并非全知者看透一切的深邃，而是……一种彻底的、放弃“观看”后的死寂。仿佛那眼睛只是一扇被从内部封死的窗户。
“奥丁之眼……熄灭了。”斯卡哈站在我身边，声音带着一丝古老的共鸣与悲哀，“不是被外力摧毁，而是……自我封闭。拒绝接受不愿看到的‘真实’。一位放弃‘全知’的神王……何其可悲。”
就在这时，广场另一端传来一阵更加喧嚣的欢宴声。我们循声望去，只见一座更加宏伟的金殿——英灵殿（Valhalla） 的巨门敞开着，里面灯火通明，无数英灵在其中畅饮、角斗、高歌。蜜酒的香气与烤肉的香味浓郁得化不开。
我们走近殿门，向内望去。景象确实如史诗中所描绘：无尽的盛宴，永不枯竭的蜜酒，英勇的角斗。但看久了，一种毛骨悚然的重复感便浮现出来。角斗的招式华丽而固定，像是演练了千万遍的舞台剧；每一次碰杯的角度、每一次大笑的时机，都精准得如同钟表齿轮的咬合。狂欢的浪潮之下，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水般的“完美”循环。
“以永恒欺诈为食……”我喃喃道，想起了梦神的信。眼前的英灵殿，不正是这句话最直观的体现吗？用永恒的欢宴，欺诈这些英灵，让他们忘却（或被剥夺了）真正的“终末”与“意义”，成为维持这个虚假繁荣的永恒电池。
“看那里。”玛修突然低声说，指向大殿最深处的高台。
高台之上，设有一张巨大的宝座。宝座是空的。
但宝座旁，站立着一个身影。他穿着华丽的、带有银灰色长袍，背对着我们，正举着一个金色的酒杯，似乎在与下方的英灵们共同庆贺。他的身形……有几分熟悉。
似乎感应到我们的目光，那个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是库·丘林（caster） 的脸，但眼神依旧是那种神明般的深邃与淡漠。只是此刻，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与这欢宴氛围格格不入的、带着一丝戏谑和冰冷审视的笑容。
“感受到‘永恒’的魅力了吗，迦勒底的客人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殿内的喧嚣，传入我们耳中。“没有痛苦，没有失去，没有不确定性带来的恐惧……只有无尽的欢愉与荣耀。这难道不是……所有生灵追求的终极理想吗？”
“这不是理想！”我踏前一步，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这是囚笼！用虚假的快乐剥夺了真实的感受，用永恒的‘生’亵渎了‘死’的尊严！你们把这些英灵……变成了维持这场虚假戏剧的提线木偶！”
“奥丁”（或者说，这个占据着库丘林形貌的存在）闻言，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那笑容中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残酷。
“木偶？”他轻轻摇晃着酒杯，金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却没有溅出一滴，“那么，请问御主，你又如何确定…… 你所在的‘现实’，不是另一个更大、更精致的‘剧场’呢？”
“你所谓的‘真实’，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奋斗与牺牲……又如何证明，不是某个更高存在笔下的……一段‘剧情’？”
他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直刺我内心最深处的哲学恐惧。缸中之脑？楚门的世界？ 这些在现代社会被讨论烂了的命题，在此刻这个具体而极端的环境下，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力。
我一时语塞，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
“看吧。”他轻笑道，“质疑总是容易的。但当你赖以生存的基石被撼动时，你又能拿出什么来证明自身的‘真实’？”
“在这个阿斯加德，我们至少……坦诚地承认了这是‘剧场’。并且，我们让每一位‘演员’都获得了永恒的‘幸福’。这难道不比你们那个充满痛苦、不确定性、却自诩为‘真实’的世界……更加‘仁慈’吗？”
强词夺理！偷换概念！
我在心中怒吼，却发现自己一时难以组织起有效的语言来反驳这种根植于虚无主义的诡辩。因为他的话语，确实触及了一个终极的、难以证伪的怀疑论陷阱。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轻轻按在了我的肩膀上。是玛修。
她上前一步，盾牌顿在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毫无迷茫。
“世界，或许有痛苦，有不确定性。”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那里有真实的羁绊，有共同奋斗的伙伴，有为了守护重要之物而迸发的勇气与泪水。”
“那里的笑容，或许会因为离别而消失，但正因如此，每一次重逢的笑容才更加珍贵。”
“那里的生命或许短暂，但正因如此，每一次绽放才充满了意义。”
“您所谓的‘永恒幸福’，剥夺了这一切对比和意义，只剩下麻木的重复。这根本不是仁慈，而是…… 最残酷的虚无！ ”
玛修的话语，如同一道光，刺破了对方话语中的迷雾。用“真实”的情感与羁绊，对抗“虚假”的永恒！
阿尔托莉雅〔Alter〕也冷哼一声，黑色圣剑指向宝座旁的存在：“无需诡辩。我的剑，只认可在真实血火中淬炼出的意志。这个虚假的乐园，令我的剑感到……恶心。”
埃尔梅罗2世推了推眼镜：“逻辑上，一个自称‘完美’且‘封闭’的系统，其存在本身，就依赖于与‘不完美’、‘开放’的系统进行比较才能成立。否认外部‘真实’，即是否认自身‘完美’的根基。你的论点，自相矛盾。”
斯卡哈则淡淡地说：“影之国接纳所有终末的灵魂，无论辉煌或黯淡。但这里……没有‘终末’。只有停滞的‘生’。这不是永恒，这是…… 死寂。 ”
我重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宝座旁的存在。
“听到了吗？”我说，“这就是我们的答案。我们的世界或许不完美，但它真实。而这里……只是一个华丽而悲哀的谎言。”
“我们不会停留，也不会被同化。我们会继续前进。”
说完，我毅然转身，不再看那场永恒的狂欢戏剧。伙伴们也紧随其后。
在我们踏出英灵殿巨门的瞬间，我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遥远时空深处的……叹息。
殿内的喧嚣被隔绝在身后。
阿斯加德的天空，极光依旧妖娆。
但我们的脚步，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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