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峁村的清晨,总该有鸡叫的。
可陆行川起身时,院门外静得只剩露水坠在草叶上的声响。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夜里它没再发烫,却像长在了皮肤上似的,连呼吸都能觉出那点温意。院坝里晾着的蓑衣还在滴水,是昨天李伯穿的那件,铁叉靠在门边,叉尖的锈迹被磨掉了些,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色。
“醒了?”李伯的声音从堂屋传来,手里端着两碗热粥,粥面上飘着几粒野麦。老人的脸色比昨天好了些,只是胸口的淤青还透着紫,“吃了粥,我带你去拿样东西。”
陆行川接过粥,热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夜里翻涌的心思。他想问爹的事,想问玄牝珠的来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李伯眼里的沉重,比他的问题更沉。
吃完粥,李伯领着他往村西头走。那是村里的老祠堂,陆行川只在每年祭祖时去过,平日里祠堂门总锁着,门楣上的“陆氏宗祠”四个字被风雨浸得发白,门环上的铜绿厚得能刮下一层。
李伯从怀里摸出把铜钥匙,插进锁孔时“咔嗒”响了一声,像是唤醒了沉睡的老祠。推开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与香灰的气息涌出来,堂屋里摆着十几排位次,最前头的牌位蒙着薄尘,供桌上放着个褪色的布包,布包上绣着和玉佩上相似的纹路——山叠着山,云绕着云。
“这是你爹走之前留下的,”李伯把布包递过来,指尖在布纹上摸了摸,像是在摸旧时光,“他说,要是有一天玉佩亮了,就把这个给你。”
陆行川解开布包,里面是半张兽皮地图,兽皮摸起来像鹿皮,却比鹿皮更韧,边缘处有被咬过的痕迹,像是被什么野兽撕过。地图上用炭笔描着线条,有的是蜿蜒的山涧,有的是陡峭的崖壁,最显眼的是一道红色的虚线,从青峁村外的山梁开始,一直往西北延伸,尽头画着个模糊的圆圈,圆圈里写着两个字——“玄渊”。
“玄渊是大荒禁地的第一道关,”李伯凑过来,指着那圆圈,“你爹当年就是往玄渊去的。这地图只画了一半,剩下的……怕是得你自己找。”
陆行川把地图叠好,塞进怀里,和玉佩贴在一处。忽然听见祠堂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还有树枝被踩断的“咔嚓”声——这时候,村里的人该都在田里,谁会来祠堂?
“谁在外面?”李伯抓起门边的木杖,声音提了些。
门帘被掀开,探进来个脑袋,梳着乱糟糟的发髻,额前的碎发上还沾着草屑,背上背着个鼓囊囊的药篓,手里攥着根削得尖尖的木枝——是阿蛮。
阿蛮是村里的孤儿,跟着奶奶过活,平日里总在山里跑,谁家要是丢了鸡、找不着药,喊他一声准能成。陆行川见过他追着山兔跑的模样,脚程比村里最快的狗还快,手里的木枝能精准挑断兔腿上的草绳,却不伤兔子分毫。
“李伯,行川哥,”阿蛮把药篓往地上一放,露出里面的草药——有治跌打损伤的续断,有清毒的犁头草,还有几株罕见的赤芝,“我听说行川哥要去大荒,我跟你一起走。”
陆行川愣了愣:“你知道大荒有多危险?昨天那狰……”
“我知道!”阿蛮把木枝往地上一戳,眼里亮得很,“可我熟山里的路,哪片坡有瘴气,哪条涧的水不能喝,我都知道!而且我会治伤,你要是被异兽挠了,我能给你敷药——我还能追踪,就算丢了路,我也能找着方向!”
他说着,从药篓里掏出个东西——是个用藤条编的小笼,里面装着只通身翠绿的虫子,触角动得飞快,“这是‘引路虫’,闻着玄牝珠的气就能走,我找了半年才抓着一只!”
李伯看着阿蛮,又看了看陆行川,忽然叹了口气:“这孩子的奶奶,去年得了咳疾,总说山里有‘活气’能治,其实就是盼着玄牝珠的传闻是真的。阿蛮这半年往山里跑,一半是为了找药,一半……是想替奶奶看看,那传闻是不是真的。”
阿蛮的脸涨红了,攥着木枝的手紧了紧:“我不是要抢玄牝珠,我就是想……要是真能找着,能不能分我一点,给奶奶治咳疾。”
陆行川看着他眼里的光,像极了小时候自己盼着爹从山里带回糖的模样。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忽然想起昨天狰扑过来时,李伯把他往前推的力道——青峁村的人,从来都是把后背交给彼此的。
“一起走。”陆行川开口时,自己都觉出声音里的笃定,“路上要是遇着能治咳疾的药,我们先给你奶奶带回来。”
阿蛮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药篓往背上提了提,像是生怕陆行川反悔似的:“我现在就回去收拾东西!保证不拖后腿!”说着就往外跑,衣角扫过门槛时,还差点摔了个趔趄。
李伯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又转头看向陆行川:“这孩子心细,有他在,山里的路能少走些弯路。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祠堂供桌后的壁画上,“夜里别出门,尤其是别靠近祠堂。”
陆行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壁画藏在供桌后面,画的是片模糊的山,山脚下有几个小人,之前祭祖时他没在意,此刻再看,却觉出些异样:壁画的颜色像是新的,山尖上隐约有团光,只是被尘灰盖着,看不太清。
夜里,陆行川躺在院坝的竹椅上,手里捏着那半张地图。阿蛮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就放在隔壁的柴房里,药篓里多了些晒干的草药,还有两捆他自己编的绳索。风里飘着稻禾的气息,是村里仅存的几亩没被淹的田,他想起小时候在田里追着蝴蝶跑,娘站在田埂上喊他回家吃饭,爹扛着锄头,肩上落着夕阳的光。
忽然,祠堂的方向传来一点红光。
不是烛火的暖红,是像玉佩发光时那样的金红,透着祠堂的窗棂,在夜空里晕开一小片。陆行川猛地坐起来,胸口的玉佩忽然发烫,比昨天对付狰时更烫,像是要把他的皮肤烧穿。
他顾不上李伯的叮嘱,抓起木剑就往祠堂跑。红光越来越亮,隔着老远就能看见祠堂的门虚掩着,里面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红影。
推开门的瞬间,陆行川屏住了呼吸。
供桌上的牌位都被红光罩着,最显眼的是供桌后的壁画——之前模糊的山,此刻清晰得像是能伸手摸着,山巅上站着个人,穿着宽袖的衣袍,胸口挂着块玉佩,和他怀里的这块一模一样!那人手里举着颗珠子,珠子里飘出云气,云气里绕着异兽:有九条尾巴的狐狸,有衔着灵芝的鹿,还有一头和昨天的狰长得像,却比狰更壮的兽,正温顺地卧在那人脚边。
而他怀里的玉佩,正往壁画的方向飘去,像是要融进那画里的玉佩似的。
“这壁画……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李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举着盏油灯,灯芯的光在红光里显得格外暗,“我守了祠堂三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光景。”
陆行川伸手抓住飘到半空的玉佩,指尖触到冰凉的壁面——壁画上那人的脸,竟和他爹有几分像!尤其是眉眼间的弧度,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伯,”陆行川的声音有些发颤,“画里的人……是谁?”
李伯凑到壁画前,指了指那人脚边的兽:“老辈人说,这是‘山海守’。说是上古时,有一族人守着山海间的秘辛,手里的玉佩是‘引’,玄牝珠是‘核’,能镇住异兽,也能……唤醒它们。”他顿了顿,看向陆行川,“你爹说过,陆家的人,就是‘山海守’的后代。”
玉佩忽然落回陆行川手里,祠堂的红光也跟着暗了下去,壁画又变回了之前模糊的模样,像是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只有供桌上的牌位,还留着点余温。
天快亮时,陆行川和阿蛮站在了村口的老榕树下。李伯把一包干粮塞进陆行川手里,里面是烤得酥脆的饼,还有几包晒干的野果。阿蛮背着药篓,手里攥着引路虫的藤笼,翠绿的虫子在里面爬着,触角朝着西北的方向。
“过了西坡的涧,就是大荒的地界了,”李伯拍了拍陆行川的肩,“路上遇着异兽,别硬拼,玉佩能护你一次,未必能护你第二次。要是……要是找不着你爹,就回来,青峁村永远是你的家。”
陆行川点头,喉咙里像堵着东西,说不出话。他看了眼身后的村子,炊烟已经升起来了,田埂上有村民在走动,老榕树的叶子在风里晃着,像在挥手。
“走了。”阿蛮拉了拉他的衣袖,藤笼里的引路虫正朝着西北方向爬,“再不走,太阳就要爬上山了。”
陆行川转身,踏上了西坡的路。脚下的泥土还带着露水的湿意,身后的村子渐渐变小,老榕树的影子缩成了一个黑点。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和怀里的地图,忽然听见风里传来一声鹤鸣——和昨天雨停时听见的一样,只是这次更近了,像是从西北的山巅传来的。
阿蛮忽然停住脚步,指了指前面的涧水:“你看,涧水的流向变了。”
陆行川抬头望去,昨天还往东南流的涧水,此刻竟朝着西北的方向涌去,水面上飘着些枯黄的树叶,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似的,往大荒的深处流去。藤笼里的引路虫忽然躁动起来,翠绿的身子在笼壁上爬着,触角抖得飞快。
“不对劲。”陆行川攥紧了木剑,胸口的玉佩又开始发烫,这次的烫意里,带着点警示的凉意。
风里忽然飘来股腥气,不是昨天狰的腐肉味,是更冷的、带着金属锈的腥气,从西北的方向漫过来,裹着涧水的湿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阿蛮把藤笼塞进怀里,从药篓里掏出根削尖的木枝:“行川哥,好像有东西过来了。”
陆行川抬头看向西北的山梁,那里的雾正往这边飘,雾里隐约有黑影在动,不是一只,是一群——像是被什么东西引着,正朝着他们的方向来。
他摸了摸胸口的玉佩,想起壁画上山巅那人脚边的异兽,忽然明白,李伯说的“更大的祸事”,或许比他想的,来得更早。
喜欢山海玄志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山海玄志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