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下有个采药人，名叫石三川。这人四十出头，生得精瘦，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能在乱石堆里辨出好草药。村里人都说，石三川爱石头成痴，上山采药时总爱捡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带回家，院里堆得满满当当。
民国十三年春，石三川往深山里去采一味罕见的“云雾藤”。这日山间起了大雾，三川迷了路，兜兜转转竟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幽谷。谷中溪水潺潺，两岸生着些发蓝光的苔藓，在浓雾中明明灭灭，煞是诡异。
三川正觉蹊跷，忽见溪中有一物隐隐放光。凑近一看，竟是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半透明似玉非玉，内里仿佛有云雾流动。更奇的是，这石头会变色——雾浓时它泛青白，日光一照便透出淡淡的金红，溪水冲刷时又显出碧绿波纹。
“奇物！”三川大喜，伸手去捞。谁知那石头竟似有灵性，在他指尖刚触及时，突然往溪底一沉。三川也不恼，脱了鞋袜下水去摸，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将石头捧在手中。
说来也怪，石头一离水，谷中雾气竟散了七八分。三川细看这石头，发现它底部天然生着两个小字，弯弯曲曲不像汉字，倒像道家的符咒。他越看越爱，小心揣进怀里，也顾不上采药了，匆匆下山回家。
当夜，三川做了个怪梦。梦中一个青衣老者对他拱手：“老夫乃青城山石灵，受困溪中三百年矣。蒙君相救，愿随君修行。此石有灵，能知晴雨、辨吉凶，但有一戒——不可离土三日，否则灵气散尽。”
三川惊醒，掌中石头微微发热。他忙在院里掘了个土坑，将石头供在当中，只露出上半截。说也奇怪，自那日起，他家院子里的草木长得格外茂盛，连多年不开的老梅树都绽了新花。
二
石三川得宝的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镇上恶霸王五爷耳中。
这王五爷本名王有财，是本地一霸，开着当铺、烟馆，手下养着十几个打手。他有个怪癖——爱收藏古玩奇石，听说三川得了异宝，当即带着人上门来“赏鉴”。
“石老弟，听说你得了个会变色的石头？拿出来让五爷开开眼。”王五爷摇着折扇，眼睛却四下乱瞟。
三川知道来者不善，推说石头已送回山中。王五爷冷笑：“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使个眼色，手下便要在院里翻找。
这时，供在土中的石头突然泛起红光，院中无端起了一阵旋风，吹得王五爷帽子飞了，手下人东倒西歪。王五爷心中发毛，嘴上却硬：“装神弄鬼！三天之内不把石头送来，烧了你破屋！”
当夜，三川又梦到青衣老者：“祸事将至。那王有财前世是山间恶蟒，贪念极重。我可暂避，但需君助。”老者教他一个法子。
次日，三川主动去找王五爷，说愿意献石，但此石须在月圆之夜、子时三刻，于青城山老君观前交接，方能保住灵气。王五爷将信将疑，派了两人日夜盯着石家。
到了十五那夜，月明如昼。三川抱着用红布包着的石头往山上去，王五爷带着七八个人跟在后面。到了老君观前，三川依老者梦中嘱咐，将石头放在观前石龟背上，自己退到三步外。
王五爷急不可耐上前去取，手刚触到红布，忽听一声雷响，观中钟鼓不敲自鸣。那红布无风自展，里面空空如也！众人惊骇间，只见一道青光钻入观中井内，消失不见。
“好个石三川，敢耍我！”王五爷大怒，命人将三川绑了，押回镇上关进柴房。
三
三川被关的第三夜，柴房里来了个不速之客——是个穿灰布道袍的游方道士，不知怎的穿墙而入。
道士笑道：“贫道云松子，云游至此，感应到有石灵遇劫，特来相助。”他告诉三川，那石头确是青城山灵脉所化的石精，三百年才得一现世。如今石精暂避山中，但王五爷不会善罢甘休。
“道长可有良策？”三川忙问。
云松子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钱，念咒后埋在柴房墙角：“此物可暂保你平安。三日后，镇上来个收药材的东北客商，那人身带‘保家仙’，能克王五爷的蟒气。你只需……”
三日后，果然来了个东北客商，姓胡，戴个狐狸皮帽，说话带关外口音。这胡老板到王家当铺典当，一眼看穿王五爷身上附有蟒精残魂，当众点破。王五爷大惊，胡老板笑说：“俺家长白山胡三太爷专治这些山精野怪。王掌柜，你夜里是否常觉脊背发冷，梦中见自己在水里游？”
王五爷冷汗直流——说得半点不差。胡老板留下道黄符，说可暂压邪气，但要根除，须做三件善事。王五爷半信半疑，却也不敢再嚣张，竟把三川放了。
三川回家后，当夜石精便托梦说已归家院中。他忙去查看，那石头果然又出现在土坑里，只是光泽暗淡了些。石精在梦中叹息：“那道士与东北客商皆非凡人，是上天派来助我的。但劫数未尽，还有两难。”
四
半年后，县里来了位新警察局长，姓赵，据说在省城有关系。这赵局长也爱古玩，听说石精之事，起了贪念。
与王五爷不同，赵局长不硬抢，而是使了个阴招——他派人举报石三川私通山匪，又伪造了证据。三川被抓进县大牢，赵局长亲自提审，暗示只要交出石头，便可无事。
三川宁死不从。当夜，他在牢中又见云松子道士。道士摇头：“官府之人，贫道不便直接干预。但可指你一条明路——你院中石精已生灵智，今夜子时，它会显神通救主。”
果然，子时一到，县衙后院突然地动，牢房墙壁裂开一道缝。狱卒惊惶奔走间，三川见裂缝中有青光指引，趁机逃出。那青光引他至城墙根，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狗洞，刚好容人爬过。
三川逃回家中，抱着石头大哭：“为我这凡夫，连累你屡遭劫难！”石头在他手中微微震动，似在安慰。
赵局长丢了人犯，大怒，派人四处搜捕。三川只得带着石头躲进深山，在一处山洞安身。
在山中，石精显出更多神通。它能预知天气变化，能驱退毒蛇猛兽，更奇的是，月圆之夜对着它静坐，能看见石中隐约有山水楼阁，仿佛另一个世界。三川与石精朝夕相伴，竟能心意相通，石精以梦中传音，教他许多草木药性，他的采药本事越发精进。
五
如此过了三年，山中忽然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竟是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带着翻译和护卫。这洋人叫史密斯，是个外国古董商，在中国各地搜罗奇珍异宝。
不知他从何处得知石精之事，竟找到三川藏身的山洞。史密斯通过翻译说：“石先生，你这石头是古老的能量结晶，有极高研究价值。我愿出五百大洋购买。”
三川摇头：“此乃山灵，非卖品。”
史密斯不怒反笑：“中国有句古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使个眼色，护卫便掏出洋枪。
危急时刻，洞中忽然弥漫浓雾，石精青光大盛。雾中现出无数影影绰绰的身影，有古代武将，有宽袍文人，有仙风道骨的道士——皆是历代与青城山有缘的英灵。史密斯等人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屁滚尿流，逃下山去。
当夜，石精托了个长梦。梦中青衣老者神色凝重：“洋人身上的‘十字架’与我们的灵气相克，今日虽惊退他们，但吾感应到，更大的劫数将至。吾本是青城山灵脉所化，当归于山。但三年相伴，与君有缘，不忍离去。”
三川梦中落泪：“是我贪恋宝物，累你不得安宁。你自归山中去罢。”
老者却道：“劫数已成，避无可避。三日之内，必有人来夺我。届时君需如此这般……”
六
第三日，果然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青城山清风观的李道长。这道长在当地颇有声望，平日深居简出，不料此次亲自下山。
李道长开门见山：“石施主，贫道夜观天象，见青城山灵气外泄，追查之下方知是山灵石精流落人间。此物镇山之用，非私人可藏。还请归还道观，以安山灵。”
这番话堂堂正正，三川无言以对。他想起石精嘱咐，便说：“道长所言极是。但此石已认主，需行仪式解除契约。请道长今夜子时，在清风观三清殿前设坛，我自当奉还。”
李道长应允而去。三川抱着石头哭了一场，依石精梦中嘱咐，用朱砂在石上画了道符，又剪下一缕头发缠在石底。
当夜子时，清风观三清殿前烛火通明。李道长设下法坛，焚香念咒。三川奉上石头，李道长刚接过，忽然狂风大作，殿瓦乱飞。那石头腾空而起，在空中化作磨盘大小，内中山川河流清晰可见，竟是一幅缩小的青城山景！
李道长大惊：“这……这是山灵本相！”
话音未落，石头猛地坠落，“轰”的一声砸碎青石地砖，钻入地下消失无踪。众人惊魂未定，忽听地底传来隆隆之声，整座清风观微微震动，持续了约一炷香时间方才停止。
李道长叹道：“山灵归位，此乃天意。石施主，你虽失宝物，但功德无量。”三川默然不语，只觉心中空落落的。
七
自那以后，青城山一带风调雨顺，药材格外丰茂。石三川继续采药为生，只是再不捡石头回家。有人问他可想那石精，他笑而不答。
只有每月十五，三川会上一趟山，在当初得石的那条溪边坐坐。村里人说，曾见月圆之夜，溪中有青光明灭，石三川对着溪水说话，仿佛那石头还在一般。
民国二十六年，抗战爆发，青城山附近来了不少难民。一日，三川在山中采药，忽见一队溃兵追赶几个难民。他忙引难民躲进一处隐秘山洞，那洞口藤蔓密布，本不易发现，溃兵追到附近时，洞前突然起雾，竟让他们安全躲过。
难民中有个老者，衣衫褴褛却气度不凡。脱险后，老者盯着三川看了半晌，忽然道：“恩公身上有山灵之气，可是与青城石精有缘？”
三川大惊。老者坦言自己是崂山道士，避战乱南下。他说：“万物有灵，石精虽归山，但与恩公缘分未尽。它一缕灵识仍附在恩公身上，所以能得山灵庇佑。”
当晚，三川梦到久违的青衣老者。老者笑说：“当年我分出一缕神魂附于你身，只为今日。天下将有大劫，你可凭此灵识，助该助之人。”梦中，老者教他一套导引之术，可调动山中灵气疗伤治病。
此后，三川便以这本事救治受伤军民，在乱世中救了许多人。人们都说，石三川得了神仙传授，是青城山的活菩萨。
八
转眼到了建国后。石三川已成白发老翁，仍住在山脚下那小院里。特殊时期，破四旧风潮也刮到这偏远山村。一群红卫兵听说石三川曾有个“封建迷信的妖石”，上门来查。
为首的是个城里来的青年，砸了院里许多旧物，逼问石头下落。三川平静地说：“早归青城山了。”
青年不信，要押三川上山指认。走到半山，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众人躲进一处山神庙避雨，那青年见庙中有块古旧石碑，上面刻着模糊的山水纹，一时兴起要用锤子砸。
锤落之时，碑中突然迸出一道青光，正中青年手腕。青年惨叫一声，锤子落地，手腕上竟出现一道石纹，像藤蔓般蔓延。众人骇然，再不敢妄动，匆匆下山去了。
说也奇怪，那青年回去后，手腕石纹三日不消，疼痛难忍。后来还是他祖父——一个旧时读过私塾的老人——带着他到三川家赔罪，三川取了些山泉水让他喝下，石纹才慢慢消退。青年经此一事，性情大变，后来竟成了保护青城山文物的积极分子。
九
石三川活到九十一岁。临终前，他让子孙抬他到当年那条溪边。正是春深时节，溪畔野花烂漫。
三川望着溪水，喃喃道：“来了……来了……”
子孙顺他目光看去，只见溪水中有一处青光荡漾，隐约现出石头形状。再细看时，却又只是水光折射。
三川含笑而逝，手中握着一块普通溪石，那是他今早上山时随手捡的。按他遗愿，子孙将他葬在溪边山坡上，坟头朝溪，那枚溪石随葬。
下葬后第七夜，守坟的孙子说梦见祖父回来，青衣老者相伴，二人对坐溪石上饮酒，谈笑风生。溪中一块青石随水波微微发光，仿佛在应和他们的笑语。
自此，青城山采药人之间流传一个新规矩：若在山中见到会发光的石头，不可妄取，须焚香告天，若石头不拒，方可带走。他们说，这是石三川与石精定的新约——人敬山灵，山灵庇人，方得长久。
而每月十五，仍有老人说，见溪中有青光游走，如鱼似龙，时隐时现。有人说那是石精，有人说那是石三川的魂，也有人说，那不过是月光照在溪水藻类上的反光。
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青城山雾起时，一切皆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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