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子元一行人被沉默地带离会场，上了一辆外观毫不起眼的黑色商务车。
车门的闭合声沉闷而决绝。
车窗玻璃显然是特制的，从后排看出去，外界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滤镜，模糊而扭曲。
而从外面，则完全无法窥视车内分毫。
刹那间，关子元感到自己仿佛被塞进了一个逼仄的囚笼。
车辆迅速启动，在陌生的道路上七拐八绕，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却无法在他脑海中留下任何痕迹。
关子元毫无心情去分辨方向，他的胸口像是被一块寒冰堵住，冰冷而沉重。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细微的疼痛，那是焦虑与思念交织成的钝痛。
他死死盯着司机脚下的油门，眼神几乎要化为实质，试图用意念操控那只脚踩得更深一些，再快一点。
终于，在经过一段漫长的、令人心烦意乱的行驶后，车辆驶入了一个更为偏僻、守卫森严的研究所大院。
车刚停稳，关子元几乎是第一个冲了下去。
他紧跟着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脚步急促地穿过一道道门禁，内心只有一个疯狂叫嚣的念头。
通讯室！
他必须立刻、马上听到苏悦的声音！
——
“你在我心头的第一章~”
放置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
屏幕上，又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苏悦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指尖划过，直接挂断。
她秀气的眉头紧紧蹙起，眼中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厌烦。
这首曾经让她觉得无比甜蜜、代表着一切开始的旋律，此刻在耳边响起，却只显得格外刺耳和枯燥。
这仅仅是一个上午以来，无数个骚扰电话中的一个。
每一次她抱着万一的期望接起，换来的都是不堪入耳的辱骂与恶意揣测。
那些人，似乎仅仅因为抓住了她“道德有亏”的这个由头，就仿佛获得了某种特权。
理所当然地将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积攒的所有怨毒，肆无忌惮地倾泻在她这个“活靶子”身上。
她成了他们廉价道德感的祭品，和发泄负面情绪的出口。
旁边，杜老师和邓丽华都不约而同地向她投来目光，那眼神复杂，掺杂着同情、探究，或许还有一丝审视。
苏悦迅速低下头，避开所有视线，手指有些慌乱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
她没有选择关机。
心底还残存着一丝固执的期待。
她害怕错过那个唯一想听到的声音。
时钟的指针，缓慢而坚定地指向了下午两点。
按照原计划，自家宝贝那边的会议，应该已经结束了吧……
好想听到他的声音。
哪怕只有一句带着喘息的“姐姐，我想你了”，都能瞬间为她灌注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
——
关子元听着电话听筒里传来的、短促而冰冷的忙音，陷入了呆滞。
不对……这很不对。
苏悦从来不会随意挂断陌生来电。
她说过，有时可能是邻居请求挪车，有时是快递，甚至是推销……
她通常都会接起来确认一下再挂断。
今天，她为什么不接？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
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失序的声音。
“怎么了，联系不上？”一旁的邢老师察觉到他的异样，开口问道。
关子元点了点头，眉头锁成了死结，“邢老师，我……我可以用我自己的手机给她打吗？就一分钟！”
“绝对不行，使用私人设备会暴露我们的物理位置和Ip地址，这是严重违反保密条例的。”
他看着关子元瞬间煞白的脸，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吧，我们替你起草一封邮件，通过内部加密通道发给你在G大的导师，转达你的平安，你看可以吗？”
关子元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能无力地点了点头。
眼下，这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
他魂不守舍地跟着工作人员走向临时安排的宿舍区，一步三回头，目光死死黏在身后那间通讯室的门上。
每多看一眼，心中的不安就膨胀一分。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千万不要出事啊……
“发生甚么事了，派师弟？”张昭朝见关子元失魂落魄地走过来，脸色难看得吓人，关切地凑上前。
关子元摇了摇头，反而急切地反问：
“师兄，咱们这个项目……大概需要做多久？”
他听说过一些传闻，有些保密项目一旦介入，动辄就是数年与世隔绝。
那对他而言，与毁灭无异。
张昭朝沉吟了一下：
“我听华哥提过一嘴，咱们这次只是预研发阶段，给他们提供一个核心的demo就行。估计……最多一个月。如果顺利，拼命赶工的话，半个月也说不定。别太紧张，小case。”
“半……个月？”关子元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直接冻结了他的肺叶。
他眉头紧锁，“不能再快了吗？师兄。”
看着关子元那双布满血丝眼睛，张昭朝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派哥，你别吓我……工作量是实打实摆在那里的，就算我们拼死拼活，半个月能完成已经算是奇迹了。”
“我们抓点紧，七天，可行吗？”关子元几乎是咬着牙坚持，“我……我女朋友那边好像出事了，我必须尽快回去！”
他一刻都不想多等，归心似箭。
此刻他的内心，就像被强行塞进了一只应激的野猫，正在疯狂地抓挠，不得安宁。
“曦曦帮你……”
旁边，一直蜷缩在椅子上降低存在感的刘懿曦，忽然抬起小脸，小声嘟囔了一句。
话音刚落，她的肚子就传来一阵清晰的“咕噜”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响亮。
张昭朝看着关子元那副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溃的模样，所有劝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
他最终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尽全力配合你，师弟。”
说罢，他伸出了右手，“加油。”
关子元也将手重重地搭了上去。
刘懿曦歪着头看了看叠在一起的两只手，似乎理解了这是什么仪式，也把自己的小手轻轻放在了最上面。
想了想，她又用另一只手，抓起怀里小熊的毛绒胳膊，小心翼翼地也搭了上去。
——
h市，晚七点。
苏悦独自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
她戴着黑色的口罩，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檐，栗色的长发被一丝不苟地挽起塞进帽子里。
身上穿着与盛夏格格不入的宽松长袖衫和长裤，仿佛要将自己每一寸肌肤都严密地包裹起来，与这个世界隔绝。
走到那家粤菜馆门口，她却愕然发现，卷帘门紧闭，门上贴着“店面转让”的告示。
它竟然……倒闭了。
苏悦站在原地，怔了片刻，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真是……诸事不顺。
已经这个时间了。
按原定行程，自家宝贝此刻应该已经在机场，或许正准备登机。
可是……直到现在，他的消息栏依旧是一片死寂。
她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拨通了那个刻在骨子里的号码。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苏悦总觉得，这提示关机的系统女声，比其他任何情况下的播报音都要更加冰冷、更加空洞。
它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漠不关心的遗憾，无情地宣告着联系的中断。
这丧气的播报音，像是一根羽毛，在她本就高度焦虑的心弦上，又折磨人地拨弄了一下。
宝贝……你不会是出什么意外了吧？
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这边发生的事情……所以选择了……逃避？
c大那个学生在事情暴露后，决绝地离开的事情，不受控制地再次闪过她的脑海。
不！自家宝贝绝不是那样的人！
她用力甩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想法。
就在这时，她感到肩膀被人从后面轻轻拍了一下。
苏悦猛地回头，看到陶迪正站在身后，脸上写满了担忧。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多言，默契地并肩而行，七拐八绕，走进了街边公园里一片僻静无人的小树林。
“悦姐，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放宽心，我们都支持你。”陶迪紧紧握住闺蜜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
“嗯……”苏悦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浓重鼻音。
这是风暴降临后，她听到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毫无保留的安慰。
“真是太倒霉了，怎么就被发现了呢？这种事情，如果只是小范围内，让自己的亲朋好友知道，大家关起门来祝福，其实也没什么……”
她没有说出的后半句是：
像这样年龄差距巨大、还牵扯到师生关系的恋情，想要获得世俗广泛的认同和祝福，终究是太过理想化了。
苏悦用力回握着陶迪的手，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的浮木。
“我不会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就放弃的……从决定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起，我就……做好了面对这一切的心理准备。”
“这就对咯！”陶迪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互联网是没有记忆的，估计过一阵子，热度自然就下去了。不过啊，等风波过去，你们俩以后可得低调点～”
“嗯。”苏悦点了点头。
两人慢慢走着，从树林的阴影区，逐渐走到了路灯照亮的小径上。
苏悦被突如其来的灯光晃得眯了下眼。
口罩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索性一把将口罩扯了下来，大口呼吸着夏夜微凉的空气。
陶迪则坦然站在路灯的光晕下，任由灯光洒满全身。
她黄色的短发不知何时已经留长了些，发梢轻轻拂过肩膀，皮肤在暖光下显得细腻而白皙。
“你气色真好啊，陶迪。”苏悦试着转移话题，“看来和小孟的婚后生活相当滋润～”
“你就别打趣我了，悦姐。”陶迪看着苏悦那明显缺乏血色的脸颊，担忧更深了，“你……真的没问题吗？能扛得住？”
“没关系的，我承受得住。”
陶迪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关键问题，语气变得谨慎起来：“那……小关对这事……是什么反应？他联系你了吗？”
“他啊……他当然支持我了！他说他愿意和我一起面对这些～我们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说着，她还故作轻松地抬手，将一缕散落的栗色长发挽到耳后，努力维持着镇定自若的表象。
“悦姐，”陶迪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跟我说实话……小关他……到底怎么了？”
“我没骗你！小关有多好，你亲眼见到过的！他怎么可能做出……做出那种始乱终弃的事情？”
“我也没说他‘始乱终弃’啊？你怎么……不打自招了？”
“没……他……他刚刚在忙项目……我……”苏悦的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陶迪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无奈与心疼：
“我的悦姐啊，我虽然一万个支持你们，也觉得小关是个难得的好孩子，但是……谈恋爱归谈恋爱，千万不能‘恋爱脑’啊。”
她抬起头，目光灼灼，：“这件事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责任，也不应该由你一个人来硬扛。小关的态度，在这个时候至关重要。如果他一味地逃避，把所有压力都丢给你，那只能说明他内心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如果真是这样，你们之间的关系，就需要你冷静下来，好好重新考量了……”
看着苏悦血色尽失的脸庞和微微颤抖的嘴唇，陶迪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说得太重了，连忙缓和语气：
“不过我觉得哈，小关那孩子责任心那么强，他对你又那么上心，他肯定不会这样的！可能就是暂时被什么事绊住了……”
苏悦怔怔地站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过了好几秒，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悦姐，我和小孟永远站在你这边。”陶迪轻轻地抱了抱苏悦，“有什么不开心的，难熬的，随时来找我们，别自己一个人扛着。”
苏悦轻轻回抱了一下陶迪，随即故作轻松地推了推她，“行了行了，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好得很~你快回去跟你的小孟过甜蜜的二人世界吧！”
“啊？这就赶我走了？不打算请你的好闺蜜吃个夜宵，抚慰一下我为你担惊受怕的小心灵？”
“没空陪你了，”苏悦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我要回家等我家小朋友的电话，准备和他卿卿我我了~”
“行吧行吧，重色轻友的家伙！”陶迪佯装不满地挥挥手，“记住啊，有事电话！”
看着陶迪的身影消失在公园拐角，苏悦脸上强撑的笑容瞬间垮塌。
她脱力般跌坐在旁边的长椅上，仿佛刚才那段对话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
始乱终弃。
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
自家宝贝绝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可是……
为什么从中午到现在，这么长的时间，他连一条最简单的消息都没有？
难道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苏悦用力甩头，试图将这个更令人恐惧的念头驱逐出去。
就在这时——
“叮咚~”
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终于响起了一声提示音。
苏悦黯淡的眼眸瞬间被点亮，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解锁屏幕。
是一封新邮件。发件人邮箱地址，是她无比熟悉、也期盼了整整一天的那个。
是关子元在p大的学生邮箱，尚清华老师之前利用导师特权提前为他申请，主要用于学术投稿。
苏悦的眼角瞬间湿润了。
虽然只是一封邮件，但这至少证明了他人是安全的，他能接触到网络，他能发出消息！
巨大的安心感与更深的期盼交织在一起，她颤抖着指尖，满怀希冀地点开了那封邮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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