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的晨光刺破了厂房的窗户，将桃花雨染成了淡金色。
顾所来醒来时，兰溪已经不在躺椅上。厂房中央的桃花雨依然在缓缓旋转，但细心看去，边缘的花瓣已初显疲态——第三日了，这场精心构筑的梦境即将走到尾声。
“你醒了。”兰溪从后方的小门走进来，手中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杯子，“喝点茶吧，我用桃花泡的。”
顾所来接过来，杯中的茶水呈现淡淡的粉色，散发着独特的香气。她小口啜饮，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缓解了她清晨的疲惫。
“我今天必须回去了。”顾所来说，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不舍。
兰溪点点头，仿佛早已预料到：“你的世界在等你。”
“但我还会回来。”顾所来急忙补充，“我想了解更多...关于祖母，关于溪月，关于这一切。”
兰溪没有立即回应，她走到桃花雨旁，伸手轻触一束花瓣：“你知道为什么这个装置一定要持续三日吗？”
顾所来摇头。
“我母亲说，第一天是期待，第二天是沉浸，第三天是告别。完整的体验必须包含告别，因为没有告别，就没有下一次的期待。”
顾所来思考着这句话，忽然明白了兰溪的言外之意——今天就是她们的告别之日。
“下午我帮你更换最后一次花瓣，”顾所来说，“然后我就离开。”
兰溪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好。”
上午的时光在静谧中流逝。顾所来帮兰溪整理工作间，将枯萎的花瓣收集起来，晾晒那些还可以重复使用的丝线。她们交谈不多，但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是一种默契。
中午，顾所来终于打开了关闭数日的手机。信息如潮水般涌来，大部分是工作相关——展览进度、合同细节、艺术家的要求。她快速浏览，回复了几条紧急的信息，然后再次关机。
“你的世界很需要你。”兰溪评论道。
“我曾经以为那是我的整个世界。”顾所来轻声说，“现在不确定了。”
午后，她们开始更换最后一批花瓣。这一次，顾所来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指尖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知道如何与这些娇嫩的生命相处。
“我一直在想兰溪笔记里的话，”顾所来终于开口，“你说还有秘密没有告诉我。”
兰溪系丝线的手指微微一顿：“你看了我的笔记。”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沉默在她们之间蔓延，只有花瓣旋转的细微声响。
“那个秘密，”兰溪终于说，“与你有关。”
顾所来屏住呼吸。
“你祖母在最后一次来看桃花雨时，交给我一封信。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这里，并且停留了整整三日，就把信交给你。”
兰溪走向工作台，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泛黄的信封。信封上用毛笔写着“致所来”，是祖母熟悉的笔迹。
顾所来接过来，手指微微颤抖。她打开信封，里面是两页信纸。
「所来，我亲爱的孙女：
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你已经找到了我珍藏一生的秘密花园，也见到了兰溪——她如同我的另一个孙女，是我挚友的女儿，也是我未能再见的女儿的替代。
是的，我曾有过一个女儿，在被迫嫁给你祖父之前。那是溪月的孩子，但那个年代不允许我们留下她。她被送到远方的一户人家，我甚至不知道她如今身在何方。
这便是我每年必须来这里的原因——不仅是为了溪月，也是为了那个我从未拥抱过的女儿。在桃花雨中，我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仿佛她就在那些旋转的花瓣间，对我微笑。
所来，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悲伤，而是想让你明白：人生有许多不得已的离别，但爱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以另一种方式延续。
兰溪是个特别的孩子，她继承了她母亲的敏感和才华，也继承了这个承载着我们记忆的地方。请替我照顾她，如同照顾你的姐妹。
记住，美不在于永恒，而在于那些触动心灵的瞬间。三日足矣，一生足矣。
永远爱你的祖母」
顾所来读完信，泪水无声滑落。她终于明白了祖母眼神中那抹难以捉摸的忧伤从何而来，明白了为何她对桃花如此执着，也明白了自己肩头突然多出的责任。
“你知道信的内容吗？”顾所来问兰溪。
兰溪摇头：“你祖母只说，这封信只能由你独自阅读。”
顾所来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回信封，贴身收藏。
“那个孩子...我的姑姑，你们后来找过她吗？”
“我母亲尝试过，但那个年代，收养记录很不完整。你祖母说，有时候，不打扰也是一种爱。”
顾所来望向旋转的桃花雨，想象着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姑，想象着她可能拥有的生活和家庭。血缘的纽带如此奇妙，将陌生的人联系在一起，即使彼此不知。
傍晚终于来临，最后一批花瓣更换完毕。桃花雨在夕阳的余晖中达到了它生命的巅峰——每一片花瓣都饱含着最后的光彩，仿佛知道这是它们最后的时刻。
“我该走了。”顾所来说，拿起自己的背包。
兰溪送她到厂房门口。暮色四合，远处的路灯已经亮起，勾勒出一条回城的路。
“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顾所来说，“也谢谢你让我参与这场桃花雨。”
“谢谢你停留了三日。”兰溪回应道，“很少有外人能够理解这里的一切。”
顾所来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包里取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下一行字，递给兰溪：“这是我的私人号码，任何时候需要帮忙，都可以打给我。”
兰溪接过名片，看了看上面的号码，轻轻点头。
顾所来转身走向自己的车，每一步都感觉沉重。当她拉开车门时，兰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明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顾所来回头，看见兰溪站在厂房门口，身后是旋转的桃花雨，身影在暮色中显得孤单而坚定。
“我会的。”顾所来说，“我保证。”
她坐进车里，发动引擎。在后视镜中，她看见兰溪一直站在门口，直到拐弯处，厂房和她的身影一同消失在视野中。
回城的路上，顾所来的思绪纷乱。祖母的秘密、未曾谋面的姑姑、兰溪孤单的身影、以及那场永不停歇的桃花雨——所有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旋转，如同另一场桃花雨。
当她终于回到自己的公寓，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陌生的感觉袭来——这个她生活了五年的空间，突然变得陌生而冰冷。墙上挂着的当代艺术作品，曾经让她自豪的收藏，此刻显得刻意而空洞。
她走到窗前，望着城市的夜景。万千灯火如星河般蔓延至远方，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故事，一段人生。而她，刚刚从一个故事中走出来，却发现自己再也回不到从前。
手机响起，是馆长打来的。顾所来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顾所来！你终于接电话了！这三天你去了哪里？瑞士画廊主非常生气，我好不容易才安抚下来...”
“王馆长，”顾所来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出奇，“请接受我的辞职。”
电话那头沉默了。
“你说什么？”
“我辞职。”顾所来说，语气坚定，“我会完成手头的交接工作，但不再负责新的项目。”
“你疯了吗？你的职业生涯正在上升期！那个柏林双年展的邀请怎么办？我们谈了好几个月！”
“请找别人代替我吧。”顾所来说，“我找到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挂断电话后，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是她为下一个展览做的策划案，精细到每一幅画的悬挂角度。
她没有丝毫犹豫，开始撰写辞职信。
夜深了，顾所来终于完成所有紧急的工作邮件。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场桃花雨，还有兰溪站在光影中的身影。
她拿出祖母的信，又读了一遍。那些字句仿佛有了生命，在她心中生根发芽。
“三日足矣，一生足矣。”她轻声念着这句话，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不是所有的美都需要永恒，不是所有的爱都需要占有。有时候，短暂的相遇，足以照亮漫长的一生。
她拿起手机，给兰溪发了第一条信息：
「已安全到家。明年桃花开时，我会回来。如果你需要，我随时可以再去帮忙。」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简单得只有一个字：
「好。」
但就是这个字，让顾所来露出了三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她走到阳台，望向郊区的方向。夜空下，城市与乡村的交界处一片黑暗，但她知道，在那里，有一座破旧的厂房，厂房里有一场即将结束的桃花雨，和一个守护着记忆的女子。
明年的桃花，一定会更加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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