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圈的存在,成了一个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锦书自身处境的冰冷事实。它紧贴着皮肤,散发着道半缘身上特有的、那种混合着焚香与深渊的气息,仿佛一个永恒的烙印,宣示着所有权。每一次吞咽,每一次呼吸,她都能感受到那细微的阻碍感和冰冷的触感。
自那日的激烈冲突后,地下室的气氛变得更加凝滞。道半缘来的次数似乎更多了,停留的时间也更长。她常常只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一言不发地凝视着锦书,目光复杂地巡梭过她逐渐愈合的伤口、她黯淡无光的金发,最后总是停留在那个黑色的项圈上,眼神会变得格外幽深难辨,像是满足,又像是某种更深沉的痛苦。
锦书不再试图与她争辩或反抗。她将自己封闭起来,像一只受伤的蚌,紧紧合上了外壳。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者假装昏睡,以逃避那令人窒息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掌控感。
然而,求生是本能,尤其是对一位曾经翱翔于光明天际的天使而言。
即使翅膀被折,即使身陷囹圄,即使被打上耻辱的烙印,灵魂深处对自由和光明的渴望,并未完全熄灭。它只是变成了一簇极其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寒风中摇曳,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这簇火苗,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时刻,被悄然点燃。
道半缘带来了一盆水,水温被细心调控到恰到好处的温暖。她似乎决意要亲自为锦书擦拭身体,清除掉之前挣扎时溅上的药渍和血污。
锦书逆来顺受地任由她摆布。当温热的毛巾擦过她的手臂、肩颈时,她麻木地闭着眼。直到道半缘的手,试图解开她胸前那早已破损不堪、被干涸血污粘在皮肤上的白色残袍时——
锦书的身体猛地僵住,眼睛倏地睁开。
“别碰!”她几乎是尖叫出声,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抗拒。她猛地蜷缩起来,用还能动弹的手臂死死护在胸前,仿佛那褴?的布料是什么不容侵犯的圣物。
道半缘的手顿在半空,被她的激烈反应弄得一怔,随即,眼底迅速弥漫开阴沉的戾气。“松开。”她的声音冷了下来,“你需要清洁。”
“不……不要在这里……”锦书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里面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羞耻和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欲,“求你……别……”
道半缘盯着她,看着她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的不正常的红晕,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崩溃的祈求,那股戾气渐渐被一种烦躁的困惑所取代。她不明白,一件破损至此、肮脏不堪的衣服,有什么值得这样拼死维护的?
但她没有再用强。或许是锦书眼中那真实的、几乎要碎裂的绝望让她罕见地产生了一丝迟疑。她只是冷冷地收回手,将毛巾扔进水盆。
“随你。”
她转过身,走到墙边,背对着锦书,周身气压低沉。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锦书几乎停止了呼吸。
她的目光,死死锁在道半缘刚才靠近时,从黑色长裙的袖口悄然滑落、此刻正被她无意识攥在手中的那样东西上——
那是一枚羽毛。
一枚小小的、柔软的白羽。边缘有些破损,颜色也略显陈旧,但却干干净净,被保存得极好。它被一根极细的、几乎看不见的黑暗能量丝线穿着,此刻正被道半缘紧紧捏在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
就像……就像在摩挲什么唯一的慰藉。
锦书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认得那根羽毛。
那是她翅膀上最初生的、最柔软的绒羽之一。是很多很多年前,在那个冰冷的角落,她替那个黑发孩子处理完伤口后,看着对方依旧紧绷而戒备的神情,一时心软,轻轻拔下,放在那只小小的、伤痕累累的手心里的。
【这个给你。】记忆中,自己的声音温柔而空灵,【它会带来好运的。别怕。】
她早已忘了这件事。这微不足道的赠予,于她漫长的天使生涯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粟,瞬间便被更多重要的职责和记忆所覆盖。
可她从未想过……
道半缘……一直留着它。
不仅留着,甚至将其视若珍宝,贴身携带。在她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地狱恶魔之后,在她拥有无上力量和权势之后,这枚脆弱渺小的天使绒羽,竟是她唯一紧抓不放的、来自过去的温暖证明。
那一刻,锦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所有的恐惧、愤怒、屈辱,在这一刻奇异地凝固了。她看着道半缘背对着她的、显得有些僵硬的背影,看着那枚被她小心翼翼攥在手中的、陈旧的白羽,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凉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这个囚禁她、伤害她、给她戴上项圈的恶魔,内心最深处,是否依然还是那个躲在黑暗角落里、紧紧抓着一点微光不肯放手的绝望孩子?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安慰,反而让绝望变得更加深重,更加……令人窒息。
它意味着,道半缘的偏执和疯狂,根植于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化解的深沉痛苦与执念。她们都被困在了过去,被困在了那短暂交汇时产生的一点星光里,最终一个被拖入地狱,一个……自己化作了地狱。
道半缘似乎平复了情绪,她将那只握着羽毛的手收进袖中,转回身,脸上已恢复了那种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但她看到锦书的表情时,却愣了一下。
锦书没有再蜷缩躲避,也没有露出恐惧或愤怒。她只是睁着眼睛望着虚空,蓝色的眼眸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却又仿佛盛满了世间所有的悲哀。一种死寂的、认命般的灰败气息,从她身上弥漫开来。
道半缘的心莫名地一紧。她不喜欢这种眼神。这比反抗和憎恨更让她感到不安。
她走上前,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只是拿起水盆,沉默地离开了地下室。
门被重新锁上。
黑暗和寂静再次笼罩。
锦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脖颈上那个冰冷的项圈。
那簇微弱的、名为求生欲的火苗,在窥见那枚羽毛所代表的、深不见底的执念与痛苦之后,并没有熄灭。
但它燃烧的方向,悄然改变了。
如果自由无望。
如果救赎不来。
如果她的存在,只是不断地滋养着道半缘这份扭曲的痛苦与疯狂,并将两人一同拖向更深的深渊……
那么,或许只剩下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出路。
她用指尖,一遍遍描摹着项圈冰冷的轮廓,空茫的眼底,一点点凝聚起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求死之志,如同深埋的种子,在绝望的土壤之中,悄然探出了第一丝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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