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善伏诛那日，聂明玦的灵位前落了一场细雨。聂怀桑跪在祠堂里，看着兄长牌位上凝结的水珠，忽然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抬手抹了把脸。影阁残部在三日后的围剿中尽数覆灭，那些藏在暗处的卷宗被当众焚烧，灰烬飘了整座金麟台，像极了当年不夜天的雪。
金光瑶被废去灵力时异常平静，只是在被押往思过室前，望着蓝曦臣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他手腕上那串母亲留下的沉香手串，终究没能护住最后一丝体面。蓝曦臣站在丹陛之上，握着朔月的手指微微泛白，直到那抹金星消失在回廊尽头，才低声对蓝启仁道：“叔父，他曾说想在云深不知处种满玉兰。”
聂怀桑在聂氏祠堂面壁的第三年，托人给蓝曦臣送了盆兰草。花盆是粗陶的，兰草却养得极好，叶片上还沾着云梦的水汽。蓝曦臣将它摆在书案旁，每逢月夜便会对着草叶静坐，仿佛能听见当年清谈会上，那个总爱偷偷往他袖袋里塞糖果的少年郎的笑声。
蓝思追在云深不知处长到十六岁那年，终于能独立御剑。他第一次飞掠过乱葬岗时，看见漫山遍野的野菊开得正好，恍惚间竟像是看见温宁提着药篓从花丛里走出，身后跟着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麦芽糖。那日他在山巅吹了整夜的笛，调子是魏无羡教的《忘羡》，只是吹到高潮处，总忍不住哽咽。
温宁在兰陵大牢里住了五年，被蓝思追接出来时，鬓角已染了霜。他站在金麟台的台阶下，望着这座曾浸透温氏鲜血的城池，忽然对着虚空深深一拜。后来有人说，在云梦的渡口见过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总帮船夫拉纤，逢人便笑，只是笑起来眼角会堆起很深的皱纹。
这年深秋，云深不知处的银杏落了满地。魏无羡背着半旧的行囊站在山门，脚边的落叶被风吹得打旋。他仰头望着层叠的飞檐，忽然想起初来时被蓝启仁罚抄家规的日子，忍不住对着匾额做了个鬼脸。
“当真要走？”蓝忘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握着那支竹笛。笛身上刻着细密的纹路，是他后来亲手补的，像极了云深不知处的卷云纹。
魏无羡转身时，正看见蓝忘机衣襟上沾着片银杏叶。他伸手替他拂去，指尖触到微凉的衣料：“总待在这里，怕是要把含光君的雅正之气都染没了。”他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琥珀色的酒液在阳光下漾出涟漪，“再说，我答应了温宁，要陪他去看看西域的胡杨林。”
蓝忘机沉默地解下腰间的避尘，剑穗上的玉坠叮咚作响：“我与你同去。”
魏无羡挑眉：“蓝老先生能允？”他记得去年蓝启仁看见他给兔子喂天子笑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兄长说，云深不知处的规矩，本就该在江湖里践行。”蓝忘机将竹笛塞进魏无羡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竹笛传过来，“而且，”他顿了顿，耳尖泛起微红，“兔子有景仪他们照看。”
魏无羡握着那支温热的竹笛，忽然想起寒江渡口的雪。那时他吹着不成调的曲子，身后是茫茫夜色，而如今，身前是含笑的人，身后是金色的银杏海。他跳上停在路边的马车，掀开车帘笑道：“含光君可要想清楚，跟着我可没好酒好菜，说不定还要睡破庙呢。”
蓝忘机弯腰上车时，衣袂扫过车板，带起一阵清冽的檀香：“无妨。”
车轮碾过银杏叶的声音沙沙作响，像极了那年在乱葬岗，两人并肩坐在崖边听风吹过芦苇荡。魏无羡忽然拿出竹笛，凑到唇边吹起来。调子还是那支《忘羡》，只是比当年在玄武洞时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温润，像山涧的清泉漫过青石。
蓝忘机靠在车壁上，看着他随着笛声轻轻晃动的发梢，忽然伸手，将他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魏无羡的笛声顿了顿，抬眼时撞进一双盛满星光的眸子，像极了云深不知处的夜。
他们在江南的烟雨中待了整整一年。魏无羡用竹笛帮邻村驱散过作祟的水祟，蓝忘机则在钱塘江边救下过翻船的渔民。有人说，那白衣剑客的剑比月色还冷，却会在黑衣游侠吹笛时，悄悄收起剑鞘上的寒气；有人说，那黑衣游侠总爱捉弄人，却会在剑客蹙眉时，立刻把手里的酒葫芦藏到身后。
路过云梦时，江澄请他们喝了三天的莲藕排骨汤。席间江澄瞪着魏无羡：“当年偷我莲蓬的账还没算！”说着却往他碗里又添了块排骨。魏无羡笑得眉眼弯弯，蓝忘机安静地替他剥着莲子，指尖偶尔碰到他的手背，便会引来江澄“哼”的一声。
第三年开春，他们回到云深不知处。蓝启仁看着跪在祠堂里的两个身影，板着的脸终于松动了些。蓝曦臣端来两碗热茶，看着弟弟小心翼翼替魏无羡揉着跪麻的膝盖，眼底的笑意温柔得像春水。
那晚的冷泉边，月光碎在水面上，像撒了一地的碎银。蓝忘机坐在琴前，指尖拨动琴弦，魏无羡靠在他身边吹笛。琴音与笛音缠绕着，顺着泉水流向下游，惊起几只夜鸟，却惊不散缠绕在两人发间的水汽。
“你说，”魏无羡忽然停下笛子，“等我们老了，就在这里种满枇杷树好不好？”
蓝忘机的指尖在琴弦上一顿，余音袅袅：“好。”
后来有人说，在西域的胡杨林里，见过两个白发老者。一人坐在轮椅上吹笛，笛声穿过金黄的树叶，能引来成群的飞鸟；一人站在他身后，握着剑，替他挡住漫天风沙。他们的背影依偎着，像两株生长了百年的胡杨，根在地下紧紧相连。
也有人说，云深不知处的后山，有片茂密的枇杷林。每年结果时，总会有两个身影坐在树下，分食竹篮里的果子，笑声惊起满林的蝴蝶。
江湖路远，总有人在问，何为正道，何为邪魔。其实答案很简单——当清冷的剑影为守护而生，当不羁的笛音为苍生而鸣，当并肩的两人眼中只有彼此与山河，那便是最好的江湖。
云深的月光还在，夷陵的风还在，而他们，也还在。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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