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窗棂时,沈念薇正对着笔记本上的字迹发呆。“左手食指自主屈曲”这行字,被她用铅笔描了又描,笔画边缘晕开淡淡的灰,像生怕这行记录会凭空消失似的。陆铮已经能自己坐起身了,靠着床头,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被雪压弯的皂角树上,左手搭在棉被上,指节偶尔会无意识地动一下,带着新生的滞涩。
“今天该拆线了。”沈念薇把笔记本合上,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轻快。刘军医昨天特意交代,伤口愈合得好,今天就能拆纱布,这意味着陆铮的左臂终于能彻底暴露在空气里,接受更灵活的锻炼。
陆铮“嗯”了一声,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自己的左臂上。绷带拆除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沈念薇的动作极轻,像在剥一层易碎的糖纸。当最后一圈纱布落下时,两人都屏住了呼吸——伤口已经凝成淡粉色的疤痕,像一条沉睡的蚯蚓,趴在原本紧实的肌肉上,虽然仍触目惊心,却再无渗液和红肿,透着健康的愈合迹象。
“比我想象的好。”沈念薇拿出新配的药膏,指尖蘸着清凉的膏体,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疤痕周围。她的指尖刚碰到皮肤,陆铮的左臂忽然轻轻一颤,不是疼痛的痉挛,更像是被触碰时的本能收缩。
两人同时愣住。
“它……好像更敏感了。”沈念薇的声音带着惊喜,指尖又试了试,从肘部滑向手腕。这一次,陆铮的手腕竟跟着她的动作,极轻微地向上抬了抬。
陆铮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眼底的光一点点亮起来。他试着集中注意力,让手腕重复刚才的动作。一次,两次,第三次时,手腕终于越过一个微小的弧度,虽然快得像错觉,却实实在在打破了前几日的沉寂。
“我去叫刘军医!”沈念薇猛地站起身,差点带翻椅子。
“别去。”陆铮拉住她的手腕,右手的力道比往常稳了些,“等下午他来巡诊再说。”他不想太早声张,这种带着脆弱希望的进步,像初春的嫩芽,经不起太多注视的风。
沈念薇懂他的意思,乖乖坐回床边,却忍不住把那本康复计划翻得哗哗响。从“自主屈曲反射”到“食指自主屈曲”,再到此刻的“手腕微抬”,不过短短几天,纸页上的记录已经攒了小半页,每一行蓝色字迹都像台阶,让陆铮离“站起来”又近了一步。
“吴妈说,厨房炖了乌骨鸡汤。”她忽然想起什么,眼睛亮晶晶的,“说是你爸让人从军区农场捎来的,特意交代给你补身子。”
陆铮握着弹壳的手顿了顿。父亲自从那晚送木盒后,再没露面,连饭都是让警卫员送来的。他知道父亲的性子,看似不闻不问,实则比谁都牵挂,只是军人的表达从来藏在最硬的壳里——就像那锅乌骨鸡汤,定是陆卫国踩着没膝的积雪,亲自去农场交涉来的。
“下午喝。”他把弹壳放回木盒,忽然说,“帮我把那本射击图解拿来。”
那是他受伤前常看的书,里面夹着他画的弹道分析图。沈念薇取来书时,见他用右手翻页,左手却试着搭在书页边缘,像在模仿翻书的动作。手指一次次滑落,书页被蹭得发皱,他却没停,眼神专注得像在研究最精密的战术地图。
“我帮你翻。”沈念薇看不过去,伸手想帮忙,却被他拦住。
“我自己来。”他的语气很淡,指尖却再次贴上书页,这一次,食指和中指竟笨拙地夹住了纸页的一角。虽然只坚持了半秒就松开,却让沈念薇的心跳漏了一拍。
整个上午,房间里都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陆铮偶尔发出的、极轻的呼吸声。他像个初学写字的孩子,一遍遍练习最简单的抓握动作,左手汗湿了,就在被子上蹭蹭,继续练。沈念薇没再打扰,只是默默烧了热水,倒在搪瓷杯里,放在他伸手能及的地方。
午后,刘军医来巡诊,看到陆铮能自主活动手指时,惊讶得眼镜都滑到了鼻尖。“神经恢复速度超出预期!”他反复检查着伤口,语气难掩激动,“下周可以尝试做负重训练了,先用三斤的沙袋试试。”
陆铮没说话,只是把左手抬到刘军医面前,缓慢却坚定地弯曲了手指。不是单个动作,而是五指同时收拢,像在攥住什么无形的东西。虽然幅度不大,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感。
刘军医愣了愣,忽然鼓起掌来。这个见惯了伤兵的老军医,此刻眼里竟闪着泪光:“好小子!不愧是陆家的种!”
送走刘军医时,沈念薇发现雪停了。阳光穿透云层,落在雪地上,反射出晃眼的光。远处的训练场传来整齐的口号声,那是新兵在操练,声音里的朝气像春水,一点点漫过冰封的大地。
“你看。”沈念薇指着窗外,“雪化了。”
屋檐下的冰棱正在滴水,滴答,滴答,像在倒计时。陆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忽然说:“帮我把木盒拿来。”
沈念薇把木盒递给他。他打开盒盖,取出那枚黄铜弹壳,放在左手掌心。弹壳的冰凉透过皮肤渗进来,带着岁月沉淀的重量。他深吸一口气,左手五指缓缓收拢。
第一次,弹壳从指缝滑落,砸在棉被上,发出轻响。
第二次,手指没力气,刚碰到弹壳就松了。
第三次,他屏住呼吸,指尖的肌肉微微颤抖,终于,食指和中指牢牢扣住了弹壳的底部。
沈念薇捂住嘴,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她看着陆铮的左手一点点用力,拇指慢慢压上弹壳,直到整个手掌彻底攥紧,将那枚冰冷的金属牢牢握在掌心。虽然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动作也生涩得让人心疼,却像一场无声的宣告——宣告他从未向伤痛低头,宣告那些流淌在血脉里的坚韧,终究会冲破一切阻碍。
陆铮的额头渗着细密的汗,他缓缓张开手,看着那枚被体温焐热的弹壳,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雪后初晴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房间里所有的沉闷。
“你看。”他把弹壳递到沈念薇面前,掌心还留着金属压出的红痕,“它没跑。”
沈念薇接过弹壳,入手果然是暖的。她忽然想起陆爷爷的照片,想起陆卫国冒雪送来的木盒,想起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沉默与坚守。原来有些力量从不需要声张,就像这枚弹壳,历经硝烟,沉默无言,却能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人冲破黑暗的勇气。
暮色降临时,陆铮的左手已经能握住弹壳坚持半分钟了。沈念薇帮他擦汗时,见他望着窗外的晚霞出神,晚霞染红了半边天,像极了他左臂上那道新生的疤痕,带着疼痛,却也藏着希望。
“明天开始,加练握力。”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沈念薇点头,拿起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三月六日,握力训练启动。”写完又觉得不够,在后面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像给这份记录盖了个勋章。
窗外的皂角树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露出灰黑色的枝干。沈念薇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枝干上就会冒出绿芽,就像陆铮的左臂,就像这个正在慢慢回暖的春天,所有的等待与坚持,终将迎来破土而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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