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泥地,紧贴着脊背,寒意透过单薄的衣料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左肩的剧痛在短暂的麻木后,重新以更加嚣张的姿态宣告着它的存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被夹板和绷带束缚的领域,带来一阵阵钻心的钝痛和灼烧感。
陆铮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黑暗中,感官被无限放大。门板外,沈念薇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细小的冰针,一下下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那些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话语,如同黑暗中固执燃烧的火星,在他被绝望冰封的心湖上投下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影。
“……你不是废物!从来都不是!”
“……你是以后要当最厉害的军人的陆铮!”
“……疼的话……就说出来……好不好?”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穿透冰冷的门板,灼烧着他冰冷的自尊。一股强烈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硬块死死堵住。他紧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试图压制那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陌生情绪——是难堪,是抗拒,但似乎……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被忽略的、被理解的触动,和一种……不愿让她再这样哭泣下去的心疼。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黑暗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近在咫尺的门板。门缝底下,没有光亮,但他仿佛能清晰地勾勒出门外那个纤细的身影——她一定和他一样,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眼泪无声地滑落。
这个认知,像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他内心最深处某个柔软而疲惫的角落。
他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地面,忍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挪动着身体,朝着门缝的方向靠了过去。每移动一寸,都牵扯着伤处,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湿了额发和后背。但他没有停下,像一头固执的、伤痕累累的幼兽,艰难地爬向那唯一的光源——尽管那光源只是门外少女带着泪光的低语。
终于,他的额头抵在了冰凉的门板上,右耳紧紧贴了上去。隔着薄薄的门板,沈念薇压抑的呼吸和细微的抽泣声,变得无比清晰,像羽毛一样拂过他紧绷的神经。
“念薇……”一个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几乎只是气音的低唤,从陆铮紧抿的唇缝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声音微弱得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门外的啜泣声戛然而止!
沈念薇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门板。她刚才……是不是听到了陆铮哥的声音?!那么轻,那么哑,像被砂纸磨过一样,但……是真的!
“陆铮哥?!”她急切地扑到门板上,声音带着惊喜和不敢置信的颤抖,“你……你听到我说话了?你怎么样?疼不疼?开开门让我看看好不好?”她用力拍打着门板,之前的顾虑和害怕瞬间被巨大的担忧冲散。
“……别……拍……”门内传来陆铮更加艰难、带着痛楚的吸气声,“……疼……”
沈念薇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对不起!对不起陆铮哥!我不拍了!我不拍了!”她慌乱地道歉,声音带着哭腔,“你……你别说话了!是不是很疼?刘军医给你的药你吃了吗?刘伯伯说里面有止疼的……”
门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透过门缝传来。片刻后,陆铮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微弱却清晰了一些:“……地上……冷……你……回去……”
他在赶她走?沈念薇的心一沉,但随即又捕捉到他话语里那丝极其微弱、几乎被痛苦掩盖的……关切?他在担心她坐在地上着凉?
“我不冷!”沈念薇立刻摇头,虽然陆铮根本看不见,“我就在这里陪着你!陆铮哥,你别赶我走……”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委屈的哭腔。
“……听话……”陆铮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坚持,“……回去……” 他不想让她看到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样子,更不想让她在冰冷的走廊里坐一整夜。
沈念薇听出了他语气里的坚决。她咬着下唇,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陆铮哥的脾气,他决定的事情,很难改变。她不能硬来,那样只会让他更难受。
“那……那你答应我,”她擦掉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答应我,明天……明天一定让刘军医带你去医院拍片子!好不好?”这是她最大的担忧,也是她此刻唯一能为他争取的承诺。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久到沈念薇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心一点点沉下去。
“……嗯。”终于,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呼吸声淹没的应允,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虽然只有一个字,却让沈念薇瞬间松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那我走了?”她试探着问,依旧不放心,“你……你别再撞门了……地上凉……你……你上床躺着好不好?”
“……嗯。”又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回应。
沈念薇这才慢慢站起身,双腿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要将自己的关心和力量透过门板传递进去。“陆铮哥……你好好休息……我……我明天再来看你……”她一步三回头,最终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听着门外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陆铮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松懈下来,像一根被拉断的弦。刚才强撑着挪动身体和说话,几乎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左肩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再次席卷而来,痛得他蜷缩在地上,身体控制不住地痉挛,冷汗如同溪流般淌下。
黑暗中,他艰难地喘息着,意识因为剧痛而有些模糊。沈念薇带着哭腔的叮嘱在耳边回响:“……上床躺着……”
床……他看向房间角落那张硬板床。此刻,那不到两米的距离,对他来说却如同天堑。他尝试着用右手撑地起身,但左肩的剧痛让他根本无法发力,刚抬起一点身体,就重重地摔了回去,撞在门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
就在他几乎要被剧痛和无力感再次拖入绝望的深渊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周淑芬端着一个小碗,里面盛着温热的稀粥,另一只手拿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昏黄跳动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映照出陆铮蜷缩在门后、脸色惨白如纸、浑身被冷汗浸透的狼狈模样。
“铮子!”周淑芬看到儿子的样子,心疼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连忙放下碗和灯,蹲下身想扶他,“我的儿啊……快起来!地上凉!妈扶你上床!”
陆铮下意识地想躲开,但身体的剧痛和脱力让他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他任由母亲吃力地搀扶起他。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紧咬着牙关,冷汗顺着额角大颗大颗地滚落,滴在母亲的手臂上。
周淑芬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陆铮挪到了床边。她没有让他躺上那张硬板床,而是将他安置在了靠墙放着的一张折叠行军床上。这张床是陆卫国偶尔回来午休用的,铺着稍厚一点的褥子,比陆铮的硬板床要柔软一些。
“来,慢点……靠这儿……”周淑芬小心翼翼地将陆铮扶靠在行军床的靠背上,在他身后垫上厚厚的被褥,尽量让他受伤的左肩悬空,减少压迫。然后她端起那碗温热的稀粥,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递到陆铮苍白的唇边,声音哽咽着:“铮子,吃点东西……不吃东西,伤怎么好得快?”
陆铮疲惫地闭着眼,微微偏开头。他没有胃口,身体里翻江倒海,只想沉入无边的黑暗。
“听话……就吃两口……妈求你了……”周淑芬的声音带着卑微的恳求,眼泪滴落在粥碗里。
看着母亲红肿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陆铮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最终还是极其艰难地张开了嘴,勉强咽下了一小口温热的稀粥。米汤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周淑芬一勺一勺,极其耐心地喂着儿子。昏黄的煤油灯光在狭小的房间里跳跃,将母子俩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单薄而相依。
陆铮靠在行军床上,身体依旧被剧痛折磨着,意识也有些昏沉。但身下稍软的褥子,口中温热的米粥,还有母亲身上那熟悉的、带着油烟味和淡淡肥皂气息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带着温度的网,将他从冰冷的绝望边缘,一点点地、艰难地拉了回来。
虽然父亲那冰冷的斥责和“废物”的字眼依旧像烙印般刻在心底,带来阵阵刺痛,但身体被照顾的温暖,母亲无声的眼泪和关怀,以及……门外少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的相信……这些微弱的暖流,正一点点地汇聚,试图融化那覆盖在心头的坚冰。
他疲惫地闭上眼,不再抗拒身体的虚弱和疼痛,任由意识在昏沉和清醒的边缘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是很久。房间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脚步声沉稳而有力。
陆铮猛地睁开眼。
昏黄的煤油灯光下,陆卫国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挡住了门外走廊的光线。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的脸色依旧沉凝,眉头紧锁,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行军床上形容狼狈的儿子,最后落在他左肩那刺眼的白色夹板上。
他的手里,捏着一张方方正正、边缘有些磨损的……纸。那是一张军区医院的介绍信。
周淑芬端着空碗,紧张地看着丈夫,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敢。
陆铮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下意识地绷紧,戒备地看着门口的父亲,等待着他下一轮的雷霆之怒或冰冷的训斥。
陆卫国沉默地站在门口,目光沉沉地看着陆铮。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却也没有丝毫暖意,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凝和一种……难以解读的复杂。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煤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最终,陆卫国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到行军床边,将那张薄薄的、却仿佛重若千钧的医院介绍信,放在了陆铮盖着的薄被上,就在他完好的右手旁边。
然后,他转过身,依旧一言不发,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了房间。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他高大的背影。
陆铮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被子上那张方方正正的纸。昏黄的灯光下,“军区总医院”、“x光拍片申请单”几个字清晰可见。
没有训斥,没有解释,只有这一张沉默的、冰冷的纸。
这算是什么?妥协?命令?还是……一丝迟来的、极其隐晦的……认可?
陆铮伸出右手,指尖触碰到那张纸的边缘。纸张冰凉粗糙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传遍了他麻木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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