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已过，万籁俱寂。陈府内外一片黑暗，唯有巡夜护卫提着的灯笼，在庭院廊庑间投下摇晃的、微弱的光晕，如同夜色中漂浮的萤火。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娇捷黑影，悄无声息地越过高墙，避开几处明暗岗哨，如同柳絮般轻盈地落在陈天纵所住院落的主屋屋顶。黑影伏低身形，仔细观察了片刻下方寂静的院落，以及那间并未亮灯、仿佛主人早已安睡的书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她如同狸猫般滑下屋檐，精准地落在书房窗外，指尖凝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寒气，在窗棂某处轻轻一划，内里的插销便悄然滑开。她推开一条缝隙，身形一闪，便已进入室内，随即反手将窗户轻轻合上。
书房内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纸，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陈天纵的清冽气息。
“你来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黑影身形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她伸手摘下面罩，露出一张清丽绝伦、此刻却带着复杂神色的脸庞，正是长安公主李若柠。月光映照下，她那双明亮的眸子，直直地望向声音来源——书房内侧，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端坐着一个模糊的身影。
陈天纵没有点燃烛火，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仿佛本就是这夜色的一部分。
“你知道我会来？”李若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她缓步向前，走到书案前。
“公主殿下几次三番暗中相助，传递消息，若柠姑娘更是聪慧敏锐，能看穿我这拙劣表演下的几分真意，我并不意外。”陈天纵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只是，我没想到，你会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间前来。”
他没有再用那副纨绔轻浮的腔调，也没有刻意掩饰什么。在这寂静的黑暗里，仿佛卸下了一层沉重的铠甲。
李若柠借着微光，能隐约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以及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澈、此刻却深邃如渊的眼眸。这与白日里那个在赌场叫嚣、在青楼买醉的荒唐子弟，判若两人。
“陈天纵，”李若柠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绕圈子，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还要伪装到什么时候？那场街头‘狼狈’的胜利，百花楼里看似无意实则精准的打听，还有你那些‘恰到好处’的荒唐行径……你真的以为，能骗过所有人吗？”
陈天纵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淡淡道：“公主殿下此言何意？”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李若柠的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又有一丝压抑的激动，“你在蛰伏，你在布局！你用这不堪的名声作为掩护，暗中经营着属于自己的力量。那‘阴阳阁’，便是你的手笔，对不对？”
此言一出，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陈天纵周身的气息有了一瞬间极其细微的变化，虽然迅速恢复平静，但李若柠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锐利。
“公主殿下，”陈天纵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有些话，说出来，便没有回头路了。”
“我今夜来，便没想过要回头！”李若柠迎上他黑暗中投来的目光，毫不退缩，“父皇看似对你不屑一顾，但暗卫的监视从未放松。三皇兄对你恨之入骨，张家更是视你为眼中钉。你孤身一人行走于刀尖，当真以为能一直瞒天过海？”
她向前一步，双手撑在书案边缘，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字字清晰：“陈天纵，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要复仇，想要打破这世家门阀的桎梏，想要……改变这令人窒息的现状。而我，可以帮你。”
陈天纵终于动了动。他微微抬起头，月光恰好照亮了他半边脸庞，那上面没有任何被戳穿秘密的惊慌，只有一种深沉的审视：“帮我？公主殿下，你是皇室嫡女，金枝玉叶。帮我这个‘幸进之徒’、‘镜花水月’，对抗你的父皇，你的兄长，乃至这整个固有的秩序？理由呢？”
他的问题直指核心，冰冷而现实。
李若柠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与决绝：“皇室？金枝玉叶？”她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不过是权力笼中一只比较珍贵的雀鸟罢了。父皇的眼中只有他的江山稳固，皇兄们视我为联姻的工具。我读史书，观天下，不愿一生浑噩，更不愿看到这天下在权谋倾轧中逐渐沉沦。你的‘唯心六境’，你以诗为剑的理念，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顿了顿，目光更加坚定：“我不是在帮你，陈天纵。我是在帮我自己，帮我所认同的‘道’。我们，可以是同道。”
“同道……”陈天纵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深邃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勇敢也格外脆弱的公主。他看到了她眼中的真诚，也看到了那份不甘被命运摆布的倔强。
这是一场豪赌。接纳她，意味着风险骤增，她的身份敏感，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但同样，她也代表着巨大的价值——来自皇室内部的消息渠道，一个在明面上可以周旋的身份，以及……一份难得的、超越利益的认同。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
许久，陈天纵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公主殿下，这条路，布满荆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当真想好了？”
李若柠走到他身后，语气斩钉截铁：“想好了。”
陈天纵转过身，月光洒在他身上，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他伸出手，不是公主与臣子的礼仪，而是平等的，如同盟约的姿势。
“那么，李若柠，”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欢迎加入。自此，福祸与共，生死相托。”
李若柠看着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力量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两只手在清冷的月光下紧紧一握，冰冷与温热交织，仿佛达成了某种跨越身份与阶层的神圣契约。
“福祸与共，生死相托。”她轻声重复，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这一刻，潜藏的龙，与不甘被困的凤，在这神都的深夜，悄然结盟。未来的风暴，似乎也因为这份意外的助力，而多了一丝破局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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