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呼吸在那一刻凝住了。
她推开门时,晨光正透过纱帘漫进客厅,照见书桌前那道佝偻的背影。
周慧敏套着她初中时的白色校服,领口的蓝边洗得发灰,袖口短了两寸,露出老人枯瘦的手腕。
她背挺得笔直,像当年站在讲台上等上课铃的模样,书桌上摆着林野高中用的铁皮铅笔盒,盒盖磕出的凹痕里还卡着半块橡皮擦。
\"妈?\"林野放轻脚步走近,茶几上的保温桶还冒着热气——她今早特意煮了百合粥,怕老人胃寒。
周慧敏没回头,指尖摩挲着校服第二颗纽扣,那是她上周刚缝上去的,针脚歪歪扭扭:\"第一节课是语文,要默写《春》。\"
林野的喉咙发紧。
这半个月来,周慧敏总把\"明天\"说成1998年的秋天,那时林野刚上初一,每天清晨要系好红领巾,背好印着米老鼠的书包。
她想起昨夜整理旧物时,老人翻出校服的眼神——不是困惑,是近乎虔诚的珍视,像在触摸某个被时光封存的、完整的自己。
\"今天的作业不一样。\"她转身从书架顶层取下红陶笔镇,那是周慧敏退休时学生送的,刻着\"桃李满园\"四个字,边角磨得发亮。
轻轻放在书桌上时,笔镇磕到铅笔盒,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周慧敏终于抬头,目光像被风吹散的雾,慢慢聚到林野脸上。
\"写一句话。\"林野抽出张方格稿纸,是她写小说用的,\"写你...想对我说的。\"
老人的手指在稿纸上颤了颤。
林野后退两步,退到客厅门框边,假装整理沙发上的毯子,余光却黏在书桌角。
周慧敏盯着方格,喉结动了动,像在吞咽什么。
她拿起铅笔又放下,换了支蓝粉笔——是林野上周买的那盒里的,粉色蓝色鹅黄,整整齐齐码在铁盒里。
粉笔尖触到纸的瞬间,林野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第一笔歪向左边,第二画拖出毛边,等写完\"我不是想凶你\"六个字,老人的手背已沁出薄汗。
最后一个\"你\"字的竖钩断成两截,像被什么突然抽走了力气。
稿纸被压出深深的折痕,是手指用力过猛的痕迹。
林野的鼻尖酸得发涨。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周慧敏撕了她的日记本,灰烬里飘出半页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妈妈不爱我\"。
那时母亲说:\"写这些没用的做什么?\"现在这行字,比当年的日记更轻,却重得像块压了二十年的石头。
当晚,声音剧场更新了新章节。
林野对着麦克风念引言时,耳机里的呼吸声突然变得粗重——她没开变声器,听众能听见尾音发颤的破音:\"我妈今天终于交了作业。\"
评论区在凌晨三点被刷爆。
有人说看见自家父亲在厨房偷偷抹眼泪,有人晒出母亲年轻时的日记本,扉页写着\"要做个好妈妈\"。
林野划到一条私信时,鼠标突然顿住——发信人备注是\"陈老师\",周慧敏退休前的教研组组长。
\"你妈当年最怕校长听课。\"消息很长,\"她说'讲错一句,学生一辈子就偏了'。
那支红笔啊,她改作业改到手指变形,却总说'不能误人子弟'。\"
林野盯着电脑屏幕,忽然想起周慧敏打她耳光的手。
那双手关节肿大,握粉笔时指节发白,打在她脸上却精准得像量过角度——原来不是因为苛刻,是怕教错了,怕她走偏。
第二天,林野买了两块小黑板。
深绿色的漆面,边缘包着原木色的框,一块挂在自己书房,一块挂在母亲房间。
她在自己板上写:\"我焦虑症又犯了。\"字迹压得很轻,像怕把纸戳破。
傍晚回家时,玄关的感应灯刚亮起,林野就看见母亲房间的黑板。
周慧敏的字还是歪的,\"药吃了吗?
我...陪你。\"最后那个\"陪\"字拖得老长,粉笔灰簌簌落在\"你\"字上,像撒了把细雪。
她摸向心口。
从前那里总像扎着带刺的藤,情绪越浓,刺扎得越深。
此刻指尖触到的皮肤光滑温热,荆棘纹身不知何时退到了锁骨下方,刺藤蔫头耷脑地蜷着,像被晒蔫的绿萝。
\"不如做成声音装置?\"江予安翻着她的录音笔记,眼镜片反着台灯的光,\"博物馆新展叫'日常记忆',你们的黑板对话...很适合。\"
林野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周慧敏现在连超市都不肯去,见人多就攥着她衣角发抖。
可当她把提议说给母亲听时,老人正蹲在阳台给绿萝浇水,水壶突然\"当\"地掉在地上。
\"用这个。\"周慧敏弯腰捡起水壶,从储物柜最底层摸出个铁盒,漆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暗红底色,\"我教书那年买的粉笔。\"她摩挲着盒盖,眼神突然清明得像二十年前的清晨:\"你们...让错字也能发光?\"
展览开幕夜下着细雨。
林野穿着江予安挑的米色针织衫,站在展厅门口等周慧敏。
老人今天特意穿了蓝布衫,第二颗纽扣是林野缝的,针脚歪歪扭扭。
她手里攥着那个旧粉笔盒,指节泛着青白。
装置区在展厅中央。
两块黑板被投影放大到墙上,粉笔字随着音频滚动浮现,背景音是林野用听诊器录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敲在人肋骨上。
当\"我不是想凶你\"六个字浮现在墙上时,周慧敏突然伸手,握住了林野的手。
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
林野低头,看见母亲无名指上戴着枚塑料戒指——是她七岁时用橡皮泥捏的,后来周慧敏拿到文具店换了塑料款,说\"橡皮泥会化\"。
戒指边缘磨得发白,却被擦得很干净,在射灯下泛着淡淡的粉。
\"野。\"周慧敏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你躲在衣柜里哭,我听见了。\"
林野的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她终于敢去摸心口——那里光滑得像新生的皮肤,没有一根刺。
展览结束时已近午夜。
林野站在空荡的展厅里,看着投影还在循环播放黑板对话。
最后一行字是今天早上她写的:\"妈,我原谅你了。\"周慧敏的回复在下午更新:\"我也是。\"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江予安发来的消息:\"阿姨在后台沙发上睡着了,盖着你的外套。\"
林野走过去时,周慧敏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手里还攥着那枚塑料戒指。
月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落在老人斑白的发间,也落在林野心口——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她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有力得像春天抽条的树。
她摸出手机拍了张照,照片里老人的白发和墙上的\"我也是\"叠在一起。
刚要退出相机,屏幕突然亮起提示:\"凌晨三点十七分,您有一条新私信。\"
发信人备注是\"周慧敏\"——是母亲上个月刚学会用的老年机,备注还是林野帮她设的。
消息只有六个字,后面跟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句号:\"明天...还写作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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