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的指尖在纸页边缘那抹淡红上轻轻蹭过,像在触碰某种易碎的证据。
她把纸条叠回原样又展开,反复三次,直到纸张边缘卷起毛边,才将它塞进旧书包的夹层深处——那里还躺着她初中时的校徽别针,别针扣早锈成了暗褐色。
抽屉里那撮泡胀的木屑在晨光里泛着软塌塌的白,像被雨水打湿的蒲公英。
她用指甲挑了挑,木屑粘在指腹上,带着股陈年老墨的苦腥。
“原来红笔泡久了,连木头都会化。”她对着空气嘀咕,声音撞在窗玻璃上又弹回来,混着楼下早餐摊的锅铲响,倒显得格外清晰。
旧书包的夹层在她第四次翻找时发出“刺啦”一声——是拉链卡住了块硬纸壳。
她顺着缝隙一抠,一张泛黄的纸页滑出来,边角卷得像被火烤过,“每日自检表”五个字却还精神,是她初中时用尺子比着写的正楷。
错题几处?挨骂几次?爸爸有没有回家吃饭?
字迹被红笔圈改得密密麻麻,每个问题后面都跟着箭头,指向“改正”二字。
林野的手指抚过那些红痕,油墨早渗进纸纤维里,摸起来像凸起的伤疤。
她忽然想起周慧敏批改作业时的样子:眼镜滑到鼻尖,红笔悬在半空,手腕悬得笔直,仿佛稍一松懈,那些红圈就会从纸上跳出来咬人。
心口突然一热,这次不是刺痛,倒像有人往她皮肤里灌了杯温茶。
她低头去摸锁骨下方的荆棘纹身——从前这里的刺藤总像活物般拧着疼,此刻却软趴趴地贴着皮肤,藤尖儿还泛着淡粉,像被晒化的糖霜。
“在翻什么宝贝?”
江予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刚下班,浅灰衬衫的袖子卷到小臂,手腕上还挂着博物馆的工作牌。
林野没回头,只把自检表往镇纸下推了推,镇纸的“今镇心渊”四个字刚好压在“爸爸有没有回家吃饭”的红圈上。
“它比笔更伤你?”江予安把公文包放在沙发上,走过来时带起一阵博物馆特有的旧书味——那是古籍修复室飘出来的檀木香,混着糨糊的甜。
他弯腰看了眼镇纸下的纸页,指尖点了点“改正”两个字,“你初中时写的?”
林野摇头,指甲无意识地抠着镇纸边缘:“它才是真正的‘红笔’。”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妈只是执笔者。”
江予安没接话,只是把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挂进衣柜。
林野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童年每次被周慧敏训斥后,林国栋也是这样背对着她,把烟头按进烟灰缸里,火星子“滋啦”一声,像在替她疼。
“我妈批改完总会小声说,‘不改你,你就废了’。”她盯着窗台上的残笔和镇纸,“那时候我觉得她在骂我,现在听着……”她顿了顿,“倒像她在自救。”
江予安转身时,手里多了杯热牛奶。
他把杯子推到林野手边,牛奶表面浮着层薄奶皮,像块没铺匀的云:“她或许只学会了这种爱的形状。”
林野捧起杯子,温度透过陶瓷渗进掌心。
奶皮被她戳破,露出底下的白,像周慧敏昨晚递红笔时,指节泛白的样子。
当晚的声音剧场直播,林野把镜头对准镇纸下的自检表。
手机支架是江予安用旧木板做的,边缘磨得很光滑,像被摸过千百遍。
她调整镜头角度时,瞥见弹幕已经滚了半屏:“野野今天要讲什么?”“等了一天啦”。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开始键。
屏幕里的自己眼睛有点红,像刚哭过,又像被阳光晒的。
“今天我想讲一支笔的葬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平时更稳,“它杀过我,也替我活过——它替我妈活成了她以为正确的模样。”
弹幕突然安静了一瞬,接着“心疼”“我懂”“抱抱”刷得飞快。
林野没看,她拿起录音笔,轻轻贴在镇纸上。
树脂与木料摩擦的沙沙声钻进麦克风,像风吹过老槐树的叶子,又像有人在耳边说悄悄话。
“这支笔泡在茶缸里的时候,我突然明白,它不是武器。”她对着镜头笑了笑,“它是我妈的恐惧,是她怕我变成她最讨厌的样子,怕我活成她没活成的人生。”
直播结束时,江予安端着切好的苹果进来。
他把果盘放在桌上,屏幕里的弹幕还在滚,但林野已经关了直播。
“你刚才说‘替我活过’,”他叉起块苹果递过来,“其实你也在替她活,对吗?”
林野咬了口苹果,甜得有点齁。
她望着窗台上的残笔,忽然想起周慧敏年轻时的照片:蓝布衫,抱着作业本笑,发梢沾着粉笔灰。
“或许我们都在替彼此活。”她含糊地说,苹果渣卡在喉咙里,“但现在该停了。”
次日清晨的敲门声比往常早半小时。
林野开开门,周慧敏站在门口,手里没拎菜篮,也没提保温桶,只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照片里那件一模一样。
“我来看看……”周慧敏的目光扫过客厅,最后落在书房门口,“看看你写东西的地方。”
林野侧身让她进来。
老人的脚步很慢,像在踩地雷,每一步都试探着落下去。
她在书房门口站定,目光先落在镇纸上,又移向没关严的抽屉——林野故意留了道缝,红笔残屑在阴影里若隐若现。
周慧敏的手指在身侧绞成了麻花。
林野想起昨天直播时,有个观众说:“我妈现在连我朋友圈都不敢点赞,怕我嫌她烦。”原来天下的妈妈老了,都会变成缩手缩脚的小孩。
“我……现在只会改黑板了。”周慧敏突然从衣袋里掏出截粉笔头,粉笔灰簌簌落在蓝布衫上,“教高中时的习惯,改作业总说黑板,改着改着,就改顺口了。”
林野接过粉笔。
粉笔头很轻,轻得像片云,表面还留着周慧敏指腹的纹路。
她把粉笔放进笔筒,摆在红笔镇纸旁边。
笔筒是江予安从博物馆库房捡的旧瓷罐,釉色褪得斑驳,倒衬得粉笔的白很干净。
周慧敏盯着笔筒看了很久,久到林野以为她要开口时,她却转身往玄关走。
“我走了。”她的声音很小,像怕惊着什么,“你忙你的。”
防盗门“咔嗒”锁上的声音比昨晚轻很多,像片羽毛落地。
林野回到书房,笔筒里的粉笔和镇纸挨得很近,阳光从窗缝钻进来,在它们之间投下道金线,像根没系紧的绳。
夜里的梦来得毫无预兆。
林野梦见自己坐在小学办公室,周慧敏背对着她批作业,红墨水滴在作业本上,“滴答滴答”,像下雨。
她鼓起勇气走上前,伸手去夺红笔——笔杆很烫,像刚从火里抽出来。
“别改了。”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清亮得像初中时的早读课,“我不想改了。”
红笔在她手里断成两截,墨汁溅在她校服上,染出朵黑红的花。
周慧敏转过身,脸上没有怒容,只有种林野从未见过的释然,像卸下了块压了二十年的石头。
她惊醒时,心口凉丝丝的。
摸向荆棘纹身,指尖触到片光滑的皮肤——原本盘根错节的刺藤退了一圈,中间裂开道细缝,漏进缕极淡的光,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正正照在心脏的位置。
她翻身下床,摸黑打开台灯。
稿纸上的字迹在光晕里晕开:“她也曾想温柔”终章——“我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救赎。”
晨光漫进窗户时,林野听见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她趴在窗台往下看,周慧敏正站在单元门口,仰头望着她的窗户。
老人手里没拿东西,只是抬头站着,像棵等风来的老槐树。
林野举起手,轻轻挥了挥。
周慧敏愣了愣,也抬起手,很慢很慢,像在举面投降的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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