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站在首映礼礼堂中央,仰头盯着那块被擦得发亮的主黑板。
晨光透过礼堂侧窗斜斜切进来,在“我母周慧敏,她严,因惧错;她刚,因畏弱;她爱而不得法,非不爱也”这行字上镀了层金边。
最后一句末尾的句号像颗凝固的泪,她伸手摸了摸板面,凉丝丝的,和记忆里母亲拍她书桌时的温度重叠——那年她十岁,母亲把红笔拍在她作业本上,说“错字要用力改,人生要用力活”。
“林老师,真要这么做?”场务小陈抱着笔记本凑过来,目光扫过黑板下方“请我妈帮我改这句”的标注,“阿姨最近记忆时好时坏,上次试映会她连您名字都没认全……”
林野指尖停在“非不爱也”五个字上。
三天前整理母亲老相册时,她看见二十岁的周慧敏站在樱桃树下,马尾辫用红皮筋扎着,手里那支铅笔的纹路和父亲当年削的一模一样。
照片背面有行褪色的小字:“周老师,您批的作文我留着,等我当老师了,也要像您一样。”那时的周慧敏,是师范大学最严厉的实习班主任,是学生们又怕又敬的“红笔周”。
“她等了一辈子当老师。”林野转身时,发梢扫过小陈肩头,“以前我是她的学生,现在也是。”
小陈张了张嘴,最终把“万一出岔子”的话咽了回去——他见过林野筹备纪录片时的模样,剪到母亲旧同事采访片段时,她对着屏幕反复调整0.5秒的停顿;听见退休教师说“周老师批作业总在深夜,红笔水浸得指腹发白”时,她在剪辑室坐了整宿,心口的荆棘纹身隔着衬衫洇出淡淡红痕。
此刻她眼里的光,和那时一模一样。
首映礼当天的礼堂坐满了人。
林野站在后台幕布后,看着江予安扶着周慧敏从侧门进来。
母亲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和老照片里的款式分毫不差,银发被仔细梳到耳后,却仍有几缕不听话地翘着。
她的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在丈量三十年的距离,可当目光扫过主黑板时,浑浊的瞳孔突然缩紧,枯瘦的手指下意识攥住江予安的手腕。
“是这里。”周慧敏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改作业的地方,黑板要擦三遍,第一遍去粉笔灰,第二遍——”
“第二遍用湿布,第三遍用干布。”林野的声音从幕布后飘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台前的,只记得童年每个放学后,母亲总让她站在教室门口,看自己擦黑板的背影:蓝布衫下摆沾着粉笔灰,手腕翻折的弧度像在写最工整的正楷。
周慧敏转过脸,目光在林野脸上停了三秒,忽然露出个模糊的笑:“小野……来交作业?”
林野喉咙发紧。
她从西装内袋摸出那支红笔——是母亲退休时学生送的,笔帽上“周慧敏老师”的刻字已经磨得发浅。
她单膝蹲下,把笔轻轻放在母亲掌心里:“妈,这句写得不好,你帮我改。”
红笔在周慧敏指间打了个转,像片被风卷起的枫叶。
她扶着椅背站起来,一步一步挪到黑板前,指甲盖在“非不爱也”五个字上慢慢划过,像在辨认某种刻进骨血的密码。
林野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心口的荆棘纹身开始发烫,那是她情绪过载的信号——可这次,疼得不尖锐,像春雪落在冻土上,带着些酥麻的痒。
“你可以骂我写错。”林野的声音发颤。
她想起十二岁那年,自己在日记本里写“妈妈像刺玫”,被母亲发现后,红笔重重圈出“刺玫”二字:“这是贬义词,重写。”那时她以为母亲要的是完美,现在才懂,母亲要的是“被需要”——像当年学生捧着作文本说“周老师,您帮我改”时,她眼里的光。
周慧敏的手指突然顿住。
她抬起头,有那么一瞬,林野在母亲眼里看见了自己十岁生日那天的晨光:父亲举着铅笔盒说“木头是后山的野樱桃树”,母亲虽然抱怨“花里胡哨”,却偷偷在铅笔套上绣了朵小樱桃。
“……你没错。”周慧敏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得像声钟响。
林野笑了,眼泪却砸在西装前襟上。
她想起昨晚在工作室写旁白时,江予安帮她热敷心口的荆棘纹身:“你总说那是痛苦的印记,可它更像块活的地图,记录着你走过的每道伤。”此刻那片“地图”正随着母亲的话音轻轻跳动,不再是灼烧,而是像有根细藤在往皮肤里钻,带着暖意。
周慧敏举起红笔。
笔尖悬在“非不爱也”后面,抖得厉害,却迟迟不落。
林野想起自己写《荆棘摇篮》最后一章时,对着电脑坐了整夜,光标在“原谅”二字前闪了三百次——有些字,不是写不出,是太沉。
终于,红笔落下。
“是难爱。”三个字歪歪扭扭,却力透板面,像三把小刻刀,在三十年来的裂痕里填上了新的纹路。
礼堂寂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风声。
不知谁先抽了下鼻子,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擦泪声。
江予安低头操作着胸前的感应设备,屏幕上两条曲线正完美重合——一条是周慧敏运笔时的压力轨迹,另一条是林野心口纹身的搏动频率。
他抬头看向林野,她正仰头盯着黑板,眼泪顺着下颌线滴在锁骨上,可嘴角是扬着的。
散场时已近黄昏。
林野站在空荡的礼堂里,手里攥着块湿布。
黑板上除了“是难爱”三个字,其余都被她擦得干干净净。
透明胶膜覆上去的瞬间,夕阳透过膜面,在“难爱”二字周围晕开一圈淡红,像朵迟开的樱桃花。
“妈,你看。”她对着空气轻声说,“这次,我没擦你的字。”
窗外的老黑板突然轻响,是“咔嗒”一声,又像声极轻的“嗯”。
林野摸了摸心口,荆棘纹身的刺尖不再扎人,反而有些软,像团晒过太阳的毛线。
她想起江予安今天在后台说的话:“当疼痛开始有温度,就是它要变成根的时候了。”
四天后清晨,林野在晨光中醒来。
她习惯性抬手按在心口——那里没有刺痛,只有片温温的、像被晒过的皮肤。
床头柜上的录音笔亮着小红灯,她按下播放键,里面是昨晚睡着前录的:“今天,我听见荆棘在抽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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