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凝滞,时间仿佛被钉在了这一刻。
金钗悬于心口上方,寒光映着沈青梧苍白的脸。
她指尖微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股自血脉深处奔涌而出的灼热——像是三百年的冤魂齐声低语,催促她落下去,点燃这命火,烧尽一切宿命与枷锁。
可就在金钗即将刺入肌肤的刹那,地面轰然炸裂!
泥土翻飞中,一道身影破土而出,袈裟残破,脸上覆着半张青铜耳铃,双目紧闭却似洞穿阴阳。
是听焰——那个曾在她梦中轻声诵经、闻灯语知劫数的续灯僧。
“不可!”他怒吼,声如洪钟震破虚空,“以活人精血祭主灯,魂魄将永困灯脉,不得轮回!你若燃尽自身,守灯一脉从此断绝!”
话音未落,他猛地掷出手中青铜铃。
铃声清越,划破死寂,正撞上凌空悬浮的金钗。
一声脆响,金钗偏转,擦过沈青梧胸口,划开一道血痕,坠落在地。
听焰身形一晃,喷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尘埃之中,气息萎靡:“你是最后一个‘真脉’……母亲燃尽自己,是为了护你性命;姐姐们代死替身,是为了留一线生机。若你今日自焚为灯,她们所受之苦,才真是白废了。”
沈青梧踉跄后退一步,掌心按住伤口,鲜血顺着指缝渗下,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竟发出“嗤”的轻响,如同烈火灼骨。
她还未开口,天地骤变。
谷壁之上,数百道虚影浮现,层层叠叠,自石刻行名中缓缓走出。
她们皆白衣赤足,眉眼与她如出一辙,或年幼、或苍老,眼中含泪,唇无声动,却有浩荡音浪灌入识海:
“吾血未冷,灯岂能熄?”
“命火可灭,志节不堕。”
“青梧……归来者,执灯者,不可弃!”
那是历代守灯人的残魂,是三百年前大火中未能超度的英灵。
她们曾默默燃烧,无人知晓,无人祭奠,只为此刻,等她归来。
风起云涌,万灯阵残骸之上,阴气与阳魂激烈交锋。
烬娘立于悬崖之巅,目睹这一切,忽然仰天大笑,笑声凄厉如夜枭啼哭。
“好啊!都来了!一个个甘愿做奴婢、做祭品、做族规的垫脚石!”她双眼赤红,咬牙切齿,“你们知道我当年为什么失败?不是我不够强,不是我不够狠——是因为族长说‘女子体弱,难承灯脉’!可你们看看,哪一个守灯人不是女子?哪一个赴死的不是女人?!”
她猛地砸碎手中断灯,从中抽出一截黑炭般的骨针,针身刻满逆纹咒印,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既然你们爱这破灯,那就让它彻底断了吧!”她嘶吼着,将骨针狠狠刺入自己左臂。
鲜血顺针而下,滴落空中,竟化作漆黑符线,瞬间织成一张巨网,覆盖整座葬灯谷。
三十六盏尚未炸裂的魂灯剧烈摇晃,灯芯爆燃出墨黑色火焰,阴风卷起百鬼哀嚎,地底深处传来锁链崩断之声,仿佛有什么沉睡千年的恶物正要苏醒。
小烬的残魂自地脉浮出,形如七八岁孩童,通体透明,声音尖利刺耳:“不好!她引动‘灯噬阵’了!这是禁术中的禁术——以叛族之血唤醒‘反噬之咒’,让所有曾燃灯者魂魄倒戈,吞噬执灯之人!一旦启动,整个灯脉将沦为怨灵囚笼!”
沈青梧脑中轰鸣炸开,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涌入——
她看见母亲跪在灯阵中央,亲手将金钗插入心口,鲜血浇灌灯芯,火焰腾起时,她嘴角带着笑:“冥途将崩,唯有至亲之血可续命火……我的女儿,必须活着。”
她看见年少的烬娘站在族堂前,浑身浴血,嘶吼着:“我也能燃!为何只选姐妹们去死?”却被族老冷冷宣判:“体质不符,剔除名录。”
她看见一代代女子,在寂静无人的夜里,默默走向石台,点燃属于自己的那一盏灯,然后化作风烟,不留名姓。
原来,她们争的从来不是该不该燃灯。
而是——凭什么只有我们女子来烧?
凭什么牺牲的永远是她们?
凭什么“守护”成了枷锁,“使命”成了屠杀的借口?
沈青梧缓缓弯腰,拾起那支染血的金钗。
她的手不再抖。
眼神也不再迷茫。
她没有抬头看烬娘,也没有回头望听焰,只是一步步走向第一盏熄灭的魂灯。
灯座积满灰烬,早已看不出原本模样。
她抬起手腕,金钗锋刃毫不犹豫划下。
鲜血涌出,顺着脉络流淌,滴滴答答,落入干涸的灯芯凹槽。
她低声说,像是对母亲,也像是对所有在黑暗中沉默死去的人:
“我不是为了使命而活。”
“我是为了不让你们白白牺牲。”血入灯芯的刹那,天地如遭雷击。
那一滴血坠落得极慢,仿佛穿越百年光阴,穿透层层叠叠的亡魂低语,终于触到干涸已久的灯芯。
霎时间,整座葬灯谷剧烈震颤,地脉深处传来古老咒印崩裂之声,尘封三百年的魂火,竟在这一刻幽幽复燃!
火焰不是橙红,而是近乎透明的银白,宛如月下寒霜,静静升腾。
火光中,一道纤弱身影缓缓浮现——素衣赤足,眉目温婉,正是沈青梧的母亲。
她伸出手,虚抚女儿染血的脸颊,指尖未至,却已有灼热泪痕滑落。
“你不必像我一样……”她的声音轻得像风穿林隙,“你可以恨。”
沈青梧咬紧牙关,喉头滚了又滚,终是没能止住那一行逆流而下的泪。
她仰起头,任风沙割面,声音嘶哑却坚定:“我不愿当神,但我——能当人柱。”
话音落时,她双目骤然翻作漆黑,瞳孔深处浮现出一圈圈流转的冥纹。
那是“心渊之音”初启之兆,代罪判官之力与守灯血脉彻底交融,撕开阴阳界限,直通历代残魂识海。
她开始念名字。
一个,又一个。
“沈明漪,贞元七年焚灯断煞,年十七。”
“沈照宁,景和三年引雷殉阵,年廿九。”
“沈云归,大胤元年护脉自爆,年卅三。”
每念一人,便有一盏熄灭百年的魂灯轰然重燃;每一声名号出口,她体内阳气便被疯狂抽离。
她的双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白,发丝断裂处飘出金屑般的光尘——那是灵魂本源正在燃烧的征兆。
九十九盏。
当最后一声名号落下,环绕她的魂灯已连成一片炽烈星环,银焰冲天,将整片夜空映得如同白昼。
可她的身体却摇摇欲坠,七窍渗出血线,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濒临碎裂的哀鸣。
烬娘双目赤红,怒吼着扑上前去:“住手!这灯不值得你死!”
却被听焰一把拦住,袈裟翻飞间,他低语如刀:“你妹妹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阿梧,别学我,要活得比我长’。”
这句话如雷霆贯耳,狠狠劈进烬娘心口。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手中那根浸满怨咒的骨针“哐当”落地,碎成三截。
她看着那个站在火焰中央、浑身浴血的女儿身影,忽然想起三十年前,自己也曾跪在族堂外,哭求一句“让我试试”……
可没人听。
风停了,鬼哭歇了,连地底恶物都暂时蛰伏。
就在这死寂之中,沈青梧缓缓抬头,望向谷外某处山岩阴影。
她嘴角带血,眼神却冷得能冻杀千军万马。
“躲在暗处的人,”她一字一顿,声如判官敲钟,“看够了吗?”
远处,萧玄策缓缓放下青铜望镜,指节因用力过甚而泛白。
他掌心紧握的玉锁早已裂开缝隙,鲜血顺着纹路渗出,映出下方灯火流转的全貌——九十九盏银焰环绕一人,宛若星河拱月。
他眸色深不见底,喃喃自语:“原来真正的力量,不在权柄,而在……肯为自己人烧命的人手里。”
而此时,沈青梧立于祖灯阵中央,周身缠绕着浓稠如雾的血气,九十九盏魂灯如忠诚卫士般缓缓旋转。
她的脚下,地面悄然裂开一道细缝,一缕灰白残魂自地脉爬出——是小烬。
他跪在她面前,双手捧起一枚由千年灰发结成的灯芯,低声哽咽:
“这是最后一枚……祖训说,点燃它的人,要么成为灯,要么——成为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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