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的指尖在竹简上微微发颤时,苏芽已嗅到了血锈味。
那是旧伤未愈的指腹蹭过竹片毛刺的味道,和三年前她在雪地里替他包扎刀伤时一般无二。
铁律寨,归附第三日。他将信笺推到她面前,墨迹未干,晨起发现十二人自断左手,三人咬舌,说是替律清污
苏芽的拇指摩挲着刀鞘上的红芽草纹路,触感比昨夜暖炉里的炭块还烫。
铁律寨是上月用两车盐巴换的归附,寨老递降书时她特意摸过对方的腕脉——沉稳如舂米的石杵,不似被邪祟缠过的虚浮。
静童、钟奴,备马。她转身时皮靴碾过炭灰,燕迟,留谷里盯着地脉图。
我同去。燕迟抓起案头的《北境舆图》,竹卷在他臂弯里绷成一道弧,铁律寨在东境咽喉,若律......他顿了顿,到底没说出二字。
苏芽没再反驳。
马蹄声碾碎残雪时,她瞥见燕迟腰间多了柄青铜尺——是前日新铸的,刻着二字。
入寨的瞬间,静童的马突然人立而起。
少年死死攥住缰绳,鼻尖沁出冷汗:阿姐,地底下......像有千万根针在扎脚。
苏芽跳下马背,靴底触到青石板的刹那,后颈的寒毛根根竖起。
这哪是村寨,分明是座刻满线的木匣:青石板缝直得能插墨斗,挑水的妇人步距分毫不差,连路边玩耍的孩童都掐着铜漏,漏尽三刻便齐齐跪到祠堂前,颈上木牌写着超时贪玩。
最刺眼的是巡街的少年。
他们背上的石碑磨得发亮,苏芽凑近看,碑面刻着:卯时三刻,妄笑三声,罪当记过。未时二刻,多看云影,罪当记过。
虽严苛,却无争斗。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正数着路边堆得整整齐齐的柴垛,柴分三级,草分五等,比谷里的仓储令还......
燕迟。苏芽打断他,伸手扯过最近的少年。
少年的瞳孔像冻住的井水,任她捏着下巴转动,睫毛都不曾颤半分。
她又去摸妇人的手腕——脉搏规律得可怕,每跳七下便停半息,和寨门旁的更漏一个节奏。
他们的魂呢?她轻声问,掌心的青铜刀自己动了动,刀镡上的红芽草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暗紫。
夜宿的柴房飘着松脂味。
苏芽摸黑往陶碗里倒热水,水面映出个影子——是个七岁左右的孩童,蹲在墙角,膝头摊着一叠纸。
月光漫进来时,她看清了纸上的字:我想吃糖我想娘抱我想跑。
每一张都一模一样,最后几张的墨迹淡得像被水浸过。
你是......她刚开口,孩童猛地抬头。
他的舌头只剩半截,嘴角的旧疤爬进脖颈,见她靠近,立刻把纸往怀里收,却又舍不得似的,抽回手时指尖沾了墨,在衣襟上按出个模糊的手印。
割舌童。柴房门一声开了,穿粗布衫的妇人踉跄着扑进来,膝盖砸在青石板上。
她双眼肿得只剩条缝,手指死死抠住苏芽的裤脚,另一只手拼命捶打胸口。
苏芽蹲下身,指尖贴上她额头——血视漫开的瞬间,她倒抽一口冷气。
妇人的心脉像根被扯直的琴弦,每根弦都连着寨中央的刑鼓。
鼓未动时,弦上爬满细颤;鼓若响,弦便绷断,碎成千万根刺扎进五脏。
更骇人的是,她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断指农夫颤抖的手、跪祠堂的孩童冻红的膝、巡街少年背上渗血的勒痕——全是这寨里受过罚的人。
你替他们疼。苏芽轻声说。
妇人浑身剧震,眼泪大滴大滴砸在她手背上。
晨雾未散时,刑鼓声撕裂了寂静。
苏芽掀开门帘,正看见四个壮汉按着个农夫往石墩上按。
农夫的左手被固定在凿了指槽的石块里,掌心里还攥着半枚粮筹——差一铢。
动刑!寨老的声音像敲在冰上的铜尺。
慢着!苏芽冲过去,青铜刀横在石墩前。
农夫的指甲盖已经泛青,她能摸到他手腕下跳动的恐惧,错一铢便断指,那定律之人若错万倍,当如何?
寨老的脸皱成核桃:律无上下,唯铁不变。
话音未落,四面房檐下窜出黑影。
苏芽数到第七个暗哨时,高台上的帷幕被掀开。
律傀师走下来,铁面具覆住半张脸,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你动罚,便是动天。
你救一人,便是害万人。
他身后跟着个赤膊的少年。
少年背上的皮肤翻卷着,结痂的血痕里嵌着字:勿妄言勿私藏勿逾矩。
那些痂壳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片金属鳞甲。
更诡异的是全寨百姓。
他们不知何时围了过来,膝盖挨着膝盖跪在地上,嘴里念着同一句话:铁律经,镇万恶,违则罚,罚则清......
苏芽退到临时医庐时,后颈全是冷汗。
她点燃艾草熏香,用稳婆的控息法让心跳慢下来——吸气七秒,呼气九秒,这是当年在产房里稳住产妇时用的法子。
血视再次展开。
她看向断指农夫的魂——不是黑雾,不是污血,是条细铁链,从他心口穿出,缠过房梁,缠过刑鼓,最后没入高台的砖缝里。
再看割舌童,他的铁链更细,却勒得更深,链尾同样指向高台。
他们不是守律,是被律寄生。她对着烛火喃喃,律傀师......他是养律的人。
深夜,她咬破掌心。
鲜血滴在陶碗里,映着月光泛着暗金。
她握住痛母的手,将血按在对方心口:我赦你。
痛母的睫毛抖了抖。
次日辰时,苏芽站在寨门广场中央。
她身后是静童举着的同声钟,钟奴攥着撞钟木,手背上青筋暴起。
即日起,铁律寨三日内无律。她的声音撞在钟体上,荡起回音,想笑便笑,想停便停,想说......她顿了顿,便说。
百姓们像被抽走了线的木偶,僵立着,连眼都不眨。
直到那道歪斜的墨迹出现——割舌童不知何时爬到她脚边,用染血的手指在地上补了个字。
字歪得像被风刮过的草,却比任何刻在石碑上的律条都鲜活。
高台上,律傀师的铁面具地裂开道缝。
一滴黑血顺着他的下颌滑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冰碴。
第三日的晨雾里,燕迟握着新写的竹令,望着仍僵立的人群,指节在竹简上掐出深痕。
竹令上墨迹未干:宽限三日,凡欲言事者,可至同声钟下,以哑砖记......
静童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指向寨口。
割舌童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雪地里画着什么。
凑近看,是歪歪扭扭的二字,后面跟着个大大的问号。
喜欢凛冬录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凛冬录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