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时,名婆的草棚飘出艾草味。
苏芽掀帘进去时,见燕迟正握着老妇的手。
名婆的指甲盖泛着青,像冻硬的紫草,可她怀里的布包却焐得发烫——那是她守了三十年的流民名册,边角被岁月磨成毛边,每一页都浸着茶渍、血渍,还有雪水洇开的淡痕。
阿苏来了。
名婆的声音像风过旧窗纸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燕迟朝苏芽摇头。
她蹲到草垫前,这才看清名婆脖颈处的紫斑——是雪瘴侵入脏腑的征兆。
三天前她还能搬着名册在安置区转悠,现在连抬头都要扶着燕迟的手腕。
您该早说的。
苏芽摸出名婆的脉,指腹下的跳动细若游丝
我让青杏煎了参汤,这就......
不用了。
名婆打断她,枯瘦的手抚过布包,
参汤留着给能熬过这个冬天的人。我啊,是油尽灯枯了。
她掀开布包,露出三册泛黄的纸页、
这是我从南到北记的第三本名册。第一本在徐州城破时烧了,第二本被流民抢去裹脚,这本......
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沾着碎光
跟着我趟过冰河,躲过大雪崩,藏在粪车里逃过马匪。
苏芽喉咙发紧。
她想起半月前初见名婆时,这老妇蹲在雪地里,用冻僵的手指扒开积雪,只为救出半本埋在冰下的名册。
当时她还笑名婆比守金窖的老财迷还倔,现在才懂,那名册里的每个名字,都是老妇用命护着的火种。
我活不了几天了。
名婆将最上面那册推给苏芽,可这些名字不能跟着我走。
她指向窗外——安置区的声录膜还在转,《守名谣》的调子裹着炊烟飘进来,
哑歌那孩子唱得对,声音是锚。可光有声音不够,得有个死咬着不放的本子,把名字钉在纸页上,钉在石头上,钉在后人的骨头里。
草棚外传来脚步声。
字瘤公佝偻着背挤进来,脑门上的畸瘤蹭着草帘,怀里还揣着块冻硬的烤薯——是白天王招弟塞给他的。
老姐姐,
他把烤薯塞进名婆手里,
我背得出三千名字,可你这册子......
他布满老茧的手抚过纸页
比我这脑子金贵。
名婆握住他的手:
老周啊,我早说过,你这脑子是活的碑。可碑会被雪埋,脑子会被瘴啃。
北行谷要立规矩,得有个专管记名字的官。你让字瘤公当首座,再挑几个记性好的娃跟着学——要教他们,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三亩田、两棵槐、一盏等归人的灯。
燕迟从袖中取出新制的竹册,封皮用鹿皮裹着,边角镶了铜钉:我让工匠刻了模板,往后名册分正本、副本,正本存石屋,副本随律使队走。
每个流民入谷,先报三代姓名、故土风物,再由记名官核对——
慢着。
名婆突然拽住他的袖口,
别光记大名。
她翻开自己的名册,苏芽凑过去,见除了王大栓张有财,还有歪歪扭扭的小字
王大栓,乳名狗剩,娘唤;张有财,少时落水,被同村阿秀救过,所以给大女儿取名。
这些才是根。
名婆的眼睛亮起来,像回到了年轻时
那年徐州城破,我抱着第一本名册跑,有个妇人追上来哭,说我男人叫柱子,可他娘只喊他,你们记吧,他听这名字才应她拍了拍竹册,记大名是给官府看的,记小名、记外号、记那些只有亲人才叫的称呼,才是给活人留的魂。
苏芽突然想起王伯。
他刚才喊出时,眼泪砸在小丫头头上的模样,比喊王大栓时更鲜活。
她摸出炭笔,在新竹册的封皮内侧画了条线:正本记大名,副本留小名。
再刻个木牌,让流民把最亲的人怎么唤自己写在上头,挂在草棚门口——
挂在钟楼下头更好。
字瘤公突然插话
今早律使队驮回来的铜钟,钟身不是刻了姓名吗?要是把木牌也挂上去,风一吹,名字就撞出响来了。
名婆笑了,笑得咳嗽起来。
燕迟忙给她顺背,她却指着窗外
听,哑歌又唱了。
歌声透过草帘渗进来
月亮出来亮堂堂,照见阿娘补衣裳......
名婆的手慢慢松开,布包里的旧名册滑落在地。
苏芽拾起时,一张泛黄的纸页飘出来——是名婆年轻时的画像,怀里抱着半本名册,身后是烟火缭绕的村庄。
背面有行小字:
记人姓名,即记人间烟火。
该焚传了。
字瘤公蹲下身,从怀里摸出火镰。
苏芽明白他说的。
这是流民间的老规矩:守册人临终前,要将旧名册焚化,让名字随着烟升上天空,再由新守册人将名字重抄进新册——不是为了敬鬼神,而是让每个名字都活过两世:一世在旧纸页,一世在新人的笔端。
火镰擦出的火星落在旧名册上。
火焰腾起时,苏芽看见纸页上的名字在火里跳动:
李招娣张铁柱王大栓......像一群要飞上天的黑蝴蝶。
字瘤公跪在火边,喉咙里滚出沙哑的念诵:
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字;张铁柱,北河村,会打铁;王大栓,南阳坡,田边两棵老槐树......
燕迟铺开新竹册,蘸了松烟墨,跟着念诵抄写。
他的笔尖悬在王大栓三个字上方,突然顿住,又在旁边添了行小字:
乳名狗剩,其子虎娃,七岁溺亡。
火光照着名婆的脸。
她闭着眼,嘴角还挂着笑,像听见了自己守了一辈子的名字,正从火里重生。
哑歌的歌声越来越响。
不知何时,安置区的流民都围在草棚外,手里举着松枝、火把,还有用草绳串起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各自的小名、外号。
王招弟举着块桦树皮,上面用炭笔写着
王招娣,阿爹唤小甜饼
白唤子挤在人群最前面。
他手里没拿黄符,而是攥着块碎陶片,正往新竹册上拓名字。
见苏芽看过来,他挠了挠头
我......我小时候,我娘总喊我小铜铃。能记上吗?
苏芽点头。
燕迟在竹册上写下白唤子,乳名小铜铃,又抬头问
:你娘还在世?
白唤子的喉结动了动:
没了。但......
他望着火里的旧名册,
她要是知道我在记名字,该高兴的。
火势渐弱时,字瘤公捡起半片未燃尽的纸页。
上面的王大栓只剩个字,他小心地贴在新竹册的页脚
留个根,往后要是记错了,还能对一对。
苏芽摸出声录膜,将字瘤公的念诵、哑歌的童谣,还有人群里此起彼伏的我叫......我娘喊我......都刻了进去。
膜上的纹路像河流,载着无数名字奔涌向前。
名婆说得对。
她望着新竹册上渐满的字迹
记名字不是记符号,是记活过的证据。
她转头看向燕迟,明日律使队出发时,除了收乡谣,还要收三样东西:每个流民的小名、最亲的人怎么唤他、以及......她指了指哑歌心口的蓝布,一件带着旧日子气味的物件。
气味?燕迟挑眉。
苏芽想起王伯闻到艾草烟时突然清醒的模样,
雪瘴能遮眼、蒙耳、噬名,可气味不会骗人。蓝布上有哑歌娘的皂角香,艾草有药香,烤薯有烟火香......这些气味能钩住回忆,比声录膜还管用。
她蹲下身,从名婆怀里取出最后一样东西——是块褪色的红布,上面用金线绣着二字。这是我当守册人的凭证。名婆临终前塞给她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现在传给你。
苏芽将红布系在腰间。火光照着布上的金线,像一道不灭的光。
远处传来铜钟的轰鸣。
律使队新制的铜钟被架在石台上,钟身的姓名在火光里闪烁。
王招弟踮脚挂上小甜饼的木牌,木牌撞在钟身上,发出清亮的响。
月亮出来亮堂堂......
歌声又响起来。
这次不只是哑歌,不只是安置区,连律使队的马夫、守夜的护卫,甚至白唤子都跟着哼。
雪瘴不知何时彻底退了,天空露出星子,像撒了一把碎银。
苏芽望着人群,望着新竹册,望着声录膜上跳动的纹路。
她突然明白,名婆说的从来不是守几个字。
那是守着每个流民心里的灯,守着旧日子里的暖,守着哪怕世界冻成冰,总有人记得你是谁你从哪来的底气。
记好了。
她对燕迟说
往后北行谷的律文里要加一条:凡入谷者,必报姓名、乳名、故土风物;凡离谷者,必留一物、一记、一声乡谣。
她摸了摸腰间的红布,这不是规矩,是......
是活着的根。燕迟替她说完。
夜更深了。
名婆的草棚里,新竹册的墨迹未干,旧名册的灰烬还暖着。
字瘤公靠着草垫打盹,嘴里还在嘟囔
李招娣,东山坳,能识二十八字......
哑歌蜷在他脚边,蓝布上的皂角香混着艾草味,漫进每一页名册。
苏芽走出草棚。
寒风卷着歌声扑来,她却觉得暖。
抬头望去,星子下的北行谷像座发光的岛,岛上的每盏灯、每个名字、每段乡谣,都在告诉这冰天雪地——
我们记得。
所以,我们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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