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死一样的静。
不是那种夜深人静的安宁，而是……万物湮灭后，连“声音”这个概念都死透了的、绝对的死寂。
“永寂核心”这片鬼地方，头一回变得名副其实。之前那填满每个角落、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黑暗，还有“永饥之主”那无处不在、带着贪婪饥渴的庞大意志，全都没了。不是被打跑了，是像用橡皮擦铅笔字一样，擦得干干净净，连点印子都没留下。空荡荡的，让人心里发毛。
只有刚才“生之茧”绽开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微光，源头是林栀——更准确地说，是她怀里。那个由纯粹光芒构成的、代表“生”之起点的小家伙，在随手抹掉了“永饥之主”后，好像用尽了力气，身上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变得透明，跟个快要熄灭的肥皂泡似的。
它最后“看”了林栀一眼，那意念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母亲……我……累了……”
然后，它整个光形态的身体就散开了，化作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流光，嗖一下，没入了林栀的胸口，消失不见。林栀只觉得心口一暖，随即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混沌星璇的最深处，多了一个小小的、异常温暖宁静的光点，像个沉睡的种子，与她自己的灵魂紧紧缠绕在一起。
摇篮……她真的成了“摇篮”。一个装着宇宙下一个循环希望火种的……活体容器。这感觉太沉重了，压得她有点直不起腰，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沉甸甸的责任感。
高处那道一直冷冰冰俯视着他们的“逆熵法庭”目光，早在那小光人挥手的时候就溜得没影了，估计是觉得这摊子事儿已经超出了它们的管控范围，或者权限？连那个烦人的“真实之眼”，在记录完“生之茧”孵化、旧毁灭者被抹除的“最终数据”后，也心满意足地、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周围只剩下虚无，和悬在虚无中的“方舟”。
劫后余生的茫然，像浓雾一样笼罩着船里的每个人。苏牧紧紧抱着几乎站不住的林栀，能感觉到她身体轻微的颤抖和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她体内那原本快要枯竭的混沌星璇，现在虽然微弱，却多了一种他说不上来的、充满生机的韧性。他心里五味杂陈，有差点失去她的后怕，有奇迹发生的庆幸，更多的是一种不真实的恍惚。这就……完了？那个追得他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终极恐怖，就这么……没了？
墨衡靠在控制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冰冷的金属表面，他脸上的疲惫浓得化不开，星辰般的眼眸里数据流早已平息，只剩下深深的空洞。他在快速扫描着“方舟”的状态，船体损伤严重，能源见底，但好歹核心结构没散架。“引路人”则一动不动地站在观测窗前，望着外面那片空无一物的黑暗，星璇般的眼睛里光芒缓慢流转，不知道在想什么，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绷的嘴角透露出他内心的极不平静。
那些之前被恐怖意志压晕过去的“启明星”船员们也陆续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一个个揉着脑袋，茫然地看着窗外。外面不再是吞噬一切的黑暗，而是一种……纯粹的、啥也没有的空虚，只有他们这艘破船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孤零零地悬着。他们互相看着，眼神里全是“我是谁？我在哪？刚才发生了什么？”的懵圈。
“咱们这……算是……赢了？”苏牧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这胜利来得太突然，太轻易，轻飘飘的让人不敢信，总觉得脚下踩着的不是实地，而是棉花。
林栀靠在他怀里，眼皮很重，但还是强撑着看向那片空寂的黑暗，轻声说：“代价……‘永饥之主’是没了，但……‘消亡’这东西……它本身会消失吗？”
她这话像一块冰，扔进了刚刚升起一丝暖意的空气里。所有人都是一愣，随即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来。
对啊。“永饥之主”只是“消亡”这个宇宙基本规则的具象化打手，就像一条特别凶恶的看门狗。你把狗打死了，但门还在，看门的职责和规则本身……并不会消失。它可能会换条狗，或者……以别的形式继续存在。
仿佛就是为了啪啪打他们的脸，就在那小光人彻底融入林栀体内、陷入沉睡后没多久——
一丝丝……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带着那种熟悉冰冷和死寂味道的气息，开始在这片空荡荡的“永寂核心”里，像霉菌一样，悄无声息地……重新滋生出来！
这气息非常淡，远没有之前“永饥之主”那么吓人，但它就像野火烧过后的草根，带着一种顽强的、令人不安的生命力。它本能地吸收着周围虚空里残留的“虚无”能量，一点一点，试图重新聚集起来。
它不像是有意识，更像是一种……规则层面的本能反弹？是“消亡”概念在失去旧代理人后，自动开始寻找或者催生新的代理人？
“它……它没死透？！”苏牧的声音都变了调，头皮发麻。
“不是没死透，”“引路人”转过身，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他指着那片虚空里若有若无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色气息，“是‘规则’本身在试图‘愈合’……就像你割掉一个毒瘤，但如果病根还在，身体就可能长出新的……这东西，就是‘消亡’概念新长出来的……‘肉芽’。除非……”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林栀，看向她体内那个沉睡的光点。
“……除非‘生’的力量能一直压着它，让它长不起来。或者……找到一种匪夷所思的方法，让‘生’和这新生的‘死’……在你这个‘摇篮’里，达成一种恐怖的平衡。”他说到最后，自己都摇了摇头，这想法太疯狂了，简直是在钢丝上跳舞，而且下面是没有底的深渊。
就在他们被这新生的、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隐患弄得心神不宁时，另一个更直接、更迫在眉睫的麻烦，已经找上门了。
嘀嘀——嘀嘀——
“方舟”那破破烂烂的通讯控制台，突然像抽风一样尖声叫唤起来，红灯疯狂闪烁。一段经过特殊加密、但带着“学习者”那帮铁疙瘩特有冰冷逻辑风格的广播信息，被强行接收并破译了出来，用一种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在舱室内回荡：
“致：标识为‘林栀’的‘变量’单位及相关关联个体。”
“警告：侦测到‘永寂核心’区域发生超规格法则层级变动。原‘永饥之主’高维信号已确认消失。根据‘学习者’最高逻辑议会第7392次紧急裁定，判定‘变量’林栀已突破所有预设风险阈值，其存在本身已对现行宇宙秩序构成‘最高优先级灭绝性威胁’。”
“决议：立即启动‘最终净化协议’。”
“指令：所有‘学习者’单位，无论序列与等级，即刻放弃一切非必要任务，以最高优先级锁定‘变量’坐标。授权使用一切可用手段，包括但不限于维度打击、逻辑炸弹、因果律武器预备方案……执行对‘变量’及其关联存在的……绝对、彻底、无残留抹除。”
“重复：‘最终净化协议’已全面激活。清除行动……开始。”
广播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众人的耳朵里。
“学习者”！这帮阴魂不散的家伙！他们非但没被吓跑，反而因为“永饥之主”的消失，把林栀的危险等级调到了最高！甚至启动了听起来就他妈不祥到极点的“最终净化协议”！这是要举全族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同归于尽，也要把他们从这个宇宙里抠掉！
几乎在广播响起的同时，墨衡面前的深空探测器屏幕，突然被密密麻麻的光点淹没了！那些光点正从“遗忘长廊”之外、正常宇宙的各个方向，以一种完全不顾自身损耗、近乎自杀的方式，疯狂地撕裂空间，形成一条条短暂的空间跳跃通道，目标直指他们所在的这个坐标！
那舰队的规模……简直像是把全宇宙的“学习者”船只都召集过来了！遮天蔽日，如同扑向灯火的、发了疯的金属飞蛾！
前有脚下这块虚空里正在悄悄滋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鬼样子的“消亡”新芽，后有“学习者”倾巢而出、不死不休的疯狂追杀！
刚从一个地狱里爬出来，气还没喘匀，眼睛一眨，发现自己又他妈站在了另一个、可能更操蛋的悬崖边上！
林栀感受着体内那颗沉睡的、温暖的“生”之种子，又感知着外面虚空中那缕冰冷刺骨、正在缓慢凝聚的“消亡”气息，最后看着探测器屏幕上那让人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的、正蜂拥而来的“学习者”舰队。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只有一种经历过太多生死后沉淀下来的平静，甚至带着点……麻木？
结束？不，这从来就不是结束。只是一个麻烦换成了另一个麻烦，而且可能一个比一个更难缠。
她轻轻吸了口气，站直了些，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眼神已经重新变得坚定。她握紧了苏牧的手，目光扫过满脸担忧的墨衡和面色凝重的“引路人”。
“不能待在这儿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地方现在是众矢之的，留下来就是等死。”
“那我们去哪儿？”苏牧立刻问，现在哪怕林栀说要去钻黑洞，他估计也会毫不犹豫地跟着。
林栀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方舟”厚厚的舱壁，望向了那片无尽虚空的深处，望向了连星光都无法抵达的、更遥远的黑暗。她想起了“引路人”曾经多次含糊提起过的、那个据说藏着所有秘密和答案的、连“学习者”和“逆熵法庭”都讳莫如深的地方。
她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归寂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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