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车轮与铁轨永不停歇的撞击声中悄然流逝。自那个子夜从嫩江县货场悄然启程算起,廖奎的南下潜行,已进入了第十一天。
这十一天的昼伏夜出,是一场对意志、体力和伪装技巧的极限考验。他精确地计算着时间,如同最精密的钟表。每个凌晨四点前,无论身处何地,都必须找到相对安全的隐匿点返回空间,通过与谢薇的亲密互动修复消耗巨大的精神力,然后在农场清晨起床号吹响前,准时出现在第七农场畜牧科的岗位上,扮演那个兢兢业业、偶尔因“钻研技术”而略显疲惫的技术员。白天的劳作是他最好的保护色,而夜晚,他则化身为暗夜中的孤影,沿着国家的钢铁动脉向南渗透。
平均下来,他每夜有效潜行的时间大约在四到五个小时。六十年代的货运列车,平均时速多在三十到四十公里之间,且时常因避让、编组、临时停车而耽搁。刨去寻找车辆、观察环境、应对突发状况以及换乘所消耗的时间,他每夜实际向南推进的距离,大约在一百五十公里左右。这是一场缓慢而坚韧的挪移,积跬步以至千里。
此刻,他已深入齐鲁大地。列车奔驰在相对平坦的原野上,夜风带来了与北方迥异的、更为湿润温和的气息,其中夹杂着泥土和即将成熟的农作物的芬芳。
就在不久前,他刚刚在一个小站,冒险离开了那列如同移动粪坑般的海鲜闷罐车。那短短几个小时的旅程,几乎耗尽了他对恶劣环境的忍耐力,口腔和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那股腐败的腥臭。他迅速找到了一列新的目标——运载着棉布、纱布等纺织品的棚车。虽然车厢内依旧堆满货物,空间狭窄,但干燥、洁净,只有新布料特有的浆洗味道,相比之前,已是天堂。
他靠在紧闭但留有缝隙的车门旁,让清凉的夜风吹拂着脸庞,试图彻底驱散肺腑间残留的异味。连续多日的高度紧张和恶劣环境,让他的精神如同绷紧的弓弦,需要片刻的松弛。
深夜时分,列车开始减速,前方传来与普通路段不同的、更加空旷悠远的轰鸣声。紧接着,一座巨大铁路桥的黑色轮廓出现在前方,如同横卧在大地上的钢铁巨兽。列车稳稳地驶上了桥面。
就在这一刹那,视野豁然开朗。
没有密集的树林或丘陵遮挡,皎洁的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照亮了桥下宽阔无垠的河面。河水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沉静的、浑厚的土黄色,缓缓东流,波光粼粼,仿佛无数破碎的银片在河面上跳跃、闪烁。河面是如此之宽,以至于对岸的灯火都显得渺小而遥远。浩荡、磅礴、带着亘古不变的气息——这是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
廖奎的心神被这壮丽的景象瞬间攫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月下流淌的巨练。连日来的颠沛流离、紧张恐惧、生理上的极度不适,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浩瀚的天地之美所涤荡、所抚慰。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涌上心头。离妻别母,孤身远行,身处险境,前路茫茫。个人在这奔腾不息的历史长河与壮阔无垠的自然伟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同河岸的一粒沙尘。然而,正是这渺小的个体,却怀揣着不容于世的秘密,进行着一次逆流而上的、近乎不可能的远征。
孤独感如同夜色般包裹了他,但在这孤独深处,一种更加坚韧的东西在滋长。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凉空气,主动通过那无形却牢固的精神链接,将眼前这幅月下黄河的壮阔景象,连同自己此刻心中的澎湃与感慨,默默地传递给了远在数千里之外、北大荒土坯房中的谢薇。
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简单却沉重的一句:
“薇薇,我看到黄河了。”
这短短七个字,承载了这十一天来所有的艰辛、所有的思念、所有的坚持,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深沉忧虑,还有……分享这难得美景时,那份无法割舍的羁绊。
链接另一端,一直处于担忧和等待中的谢薇,清晰地“看”到了那月华如水、大河奔流的景象,也感受到了廖奎心中那翻涌的复杂情绪。她的心仿佛也随着那波光,轻轻荡漾起来。没有惊慌,没有催促,她的意念如同最温暖的港湾,坚定而温柔地传来:
“一切小心,我和妈等你回来。”
家的牵绊,爱人的等待,母亲沉睡的容颜,是他们在这场疯狂冒险中,最柔软也最坚不可摧的铠甲与动力源泉。这简单的回应,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有力量。
列车在巨大的铁路桥上隆隆前行,车轮碾压桥面接缝发出有节奏的“哐当”声,与黄河之水亘古的流淌声交织在一起。月光静静地笼罩着大河,笼罩着铁桥,也笼罩着车厢中这个孤独而坚定的旅人。
自然之景以其无言的壮美,抚慰了一颗饱经风霜与危险的心灵。这月下黄河的短暂一瞥,不仅是一次视觉的震撼,更是一次精神的洗礼。它提醒着廖奎,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艰难险阻,无论个人在时代洪流中如何微如尘埃,但那份为了至亲、为了心中执念而迸发出的坚韧意志,足以照亮最黑暗的旅途。
他收回目光,重新隐入车厢的阴影之中,眼神变得更加沉静和锐利。短暂的休憩与情感宣泄之后,是更加坚定的前行。
使命,仍在召唤。而家的方向,永远是他最终要归去的彼岸。
列车在夜色中继续南下,窗外的景致悄然变幻。当廖奎再次透过车厢缝隙观察外界时,已然意识到,自己正深入一片与北方截然不同的地域。
这里是江淮水网地带。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水汽,带着河泥、水草和潮湿植物混合的特殊气息,黏稠而厚重,与北方干燥清爽的秋风判若云泥。视线所及,不再是广袤无垠的平原或起伏的丘陵,而是被无数纵横交错的河道、水渠、湖泊和池塘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大地。水面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片片鳞光,如同一面面破碎的镜子镶嵌在墨色的土地上。铁路线在此间穿行,桥梁和隧道的比例显着增加,列车频繁地轰鸣着驶过架设在潺潺流水之上的钢架桥,或是短暂地钻入被植被覆盖的短小隧道。
这种密集的水网地形,意味着更复杂的地貌,也潜藏着更多的巡逻点和检查站——桥梁和隧道往往是重点设防的区域。
在一处不知名的小站外围,廖奎感知到身下的列车开始明显减速,似乎要进行临时停靠或等待信号。他当机立断,决定再次换乘。长时间停留在同一列车上,尤其是在经过大型枢纽前后,风险会累积。他需要寻找一列看起来更像是长途直达、货物类型更普通、不易引起注意的车皮。
时机稍纵即逝。他看准了路基下方一片长满杂草的斜坡,斜坡下方是收割后蓄着浅水的稻田和一片茂密的芦苇荡。这是一个理想的跳车和隐匿地点。
然而,千算万算,却低估了南方环境与北方的差异。
在北方的黑土地上跳车,地面相对坚实,即便有杂草,根系也较为牢固。但在这里,经过漫长夏季雨水浸润和无数水流冲刷的田埂,表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土壤本身也更为松软、黏稠。
廖奎如同往常一样,计算好角度和惯性,敏捷地翻出车厢,屈身落地。就在双脚接触田埂的瞬间,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脚下那看似结实的泥埂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摩擦力!他左脚猛地一滑,身体重心瞬间失控,整个人向侧面歪倒!
尽管他反应迅捷,凭借特种兵训练出的强大核心力量和柔韧性,就势向前翻滚,尽可能地将冲击力分散到肩背和手臂,但左脚踝在最初滑倒的刹那,已经承受了不正常的猛烈扭转。
“咔嚓”一声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脆响,伴随着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左脚踝处猛地传来!
廖奎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他强忍着没有叫出声,连续几个翻滚,最终没入了那片近一人高的枯黄芦苇荡中,压倒了一片芦苇。
他立刻蜷缩起身子,屏住呼吸,【谛听术】开到最大,仔细倾听了半晌,确认列车已经远去,周围除了风吹芦苇的沙沙声和远处水泊的蛙鸣,再无其他异常动静后,才敢查看伤势。
他小心翼翼地脱下左脚的解放鞋和袜子,借着芦苇缝隙间透下的微弱月光,可以看到脚踝外侧已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轻轻一碰,便是尖锐的刺痛。尝试活动一下脚腕,活动范围明显受限,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扭伤了,而且程度不轻。
廖奎的心沉了下去。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危机四伏的陌生水乡,行动能力受损,无疑是致命的。他必须立刻处理伤势,否则别说继续南下,就连寻找下一个安全的隐匿点都成问题。
他不敢耽搁,忍着痛,迅速观察四周。这片芦苇荡面积不小,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水边,暂时还算安全。
心念一动,他的身影从潮湿的芦苇丛中消失,进入了系统空间。
空间之内,温暖干燥,与外界湿冷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谢薇正在整理物资,看到廖奎突然出现,先是心中一喜,随即注意到他脸上强忍痛楚的表情以及那明显不自然的站立姿势,目光立刻落在他红肿的左脚踝上。
“怎么回事?!”她惊呼一声,立刻冲了过来。
“跳车时滑了一下,扭到了。”廖奎言简意赅,在谢薇的搀扶下,坐到客厅的椅子上。
谢薇二话不说,立刻行动起来。她从仓库取出干净的布条,用空间池水浸湿(池水有微弱滋养效果,或许能加速恢复),小心地敷在廖奎红肿的脚踝上进行冷敷。然后又找出之前系统奖励的初级外伤敷料和一些具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痛功效的草药(部分是之前在北大荒野外采集,部分来自系统奖励),捣碎后混合,用干净的纱布仔细包扎固定好。
整个过程,廖奎紧咬着牙关,额头上冷汗涔涔。处理扭伤带来的疼痛,丝毫不亚于受伤的瞬间。
“感觉怎么样?能动吗?”谢薇包扎完毕,担忧地问。
廖奎尝试着轻轻活动了一下脚趾,又小心翼翼地让脚踝承受一点点力量,立刻传来一阵刺痛,让他眉头紧锁。
“能动,但很疼,使不上力。”他如实相告,语气沉重,“接下来走路会受影响,攀爬……恐怕更难了。”
这次失误,代价巨大。它不仅带来了身体上的痛苦和行动的不便,更让廖奎深刻地认识到,南下的挑战远不止于人为的盘查和警戒。地理环境的骤然改变,气候的差异,乃至脚下每一寸土地的特性,都可能成为致命的陷阱。他对北方环境的熟悉和经验,在这里大打折扣。南方水网地带带来的挑战,是全方位的,更加隐蔽,也更加凶险。
脚踝处传来的阵阵抽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这个残酷的事实。前路的阴影,似乎因这次意外而变得更加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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