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府那场觥筹交错、丝竹绕梁的宴会，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皮影戏，表面一团和气，底下却是刀光剑影。当陈宝玉拂袖离席，世子朱存枢假意相送，两人在王府朱红大门前最后一番“恳切”交谈时，空气中弥漫的寒意，比西安城深秋的夜风还要刺骨。
这场宴会非但未能缓和局势，反而像在已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上又加了三分力。西安城，这座西北雄城，自翌日起便被一种无形诡谲的紧张氛围彻底笼罩。市井街巷看似依旧喧嚣，茶楼酒肆人声鼎沸，但细察之下，往来行人的眼神多了几分闪烁，商贩的吆喝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无论是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还是那些深宅大院，都紧闭门户，传递消息的信使快马频率却陡然增加，蹄声踏在青石板上，传递着不安的节奏。
双方底牌已亮出部分，陈宝玉手持王命旗牌和钦差身份，代表着煌煌天威与整顿纲纪的决心；而秦王府及其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则展现了深耕陕西多年的底蕴与敢于对抗的嚣张气焰。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万丈深渊边的独木桥，是刀尖之上最惊心动魄的舞蹈，一丝一毫的差错，便不仅仅是个人生死，更可能引发边陲动荡，国本动摇。
陈宝玉回到戒备森严的行辕，屏退左右，独自立于书房窗前。夜色如墨，唯有檐下灯笼在风中摇曳，映照着他年轻却已刻满坚毅与疲惫的脸庞。他深知，与世子朱存枢在宴会上的言语交锋，不过是狂风暴雨前的零星雨点。真正的胜负手，不在于口舌之利，而在于能否拿到那铁一般、足以定鼎乾坤的证据！这证据，必须能撕开秦王府那看似固若金汤的防御，将其深藏的污秽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的思路异常清晰，调查必须双管齐下，并行不悖：一是明线，借助秦王朱谊漶那言不由衷的“全力配合”，全力破解秦王府送来的外围账目，从中寻找蛛丝马迹；二是暗线，抢在对手之前，找到那位已“被自杀”的钱师爷可能留下的真正暗账——那才是直插敌人心脏的致命匕首。
翌日，在秦王朱谊漶“全力配合”的承诺下，秦王府长史带着几名属官，抬着十几口沉甸甸的大木箱，来到了行辕。那位长史面色倨傲，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言语间强调，这些只是王府近三年来田庄、商铺、以及部分“赏赐”、“捐赠”等“非核心”收支的账册副本。至于涉及“宗室私产”的核心账目，他搬出《皇明祖训》和宗人府条例，以“依制不便对外公开”为由，滴水不漏地挡了回来。
“钦差大人明鉴，王府开销浩大，维系不易，这些账目虽为外围，亦能窥见王府恪守祖制、体恤地方之苦心。”长史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陈宝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长史大人。本官奉旨稽查，自当依律办事。这些账册，暂且够用了。”他清楚，这是对手抛出的诱饵和试探，既想看看他的能耐，也想用浩如烟海的账目拖延时间，甚至可能在其中布下了迷惑的陷阱。
木箱打开，账册堆积如山，瞬间占满了行辕内临时辟出的巨大官厅。纸张特有的霉味混合着墨香弥漫开来。陈宝玉毫不气馁，反而斗志更盛。他立刻调动了所有随行的户部精英算手，共计二十余人，这些都是从全国户部系统精选出来的尖子，精通《九章算术》，珠算技艺出神入化，心算能力远超常人。
陈宝玉将算手分为三班，昼夜轮替，人歇工不歇。官厅内迅速摆开了阵势：算盘珠子噼啪作响，如同急雨敲窗，又似沙场点兵；核算官员两人一组，一人高声唱数，一人飞速拨打算盘，然后再交叉复核，确保无一差错。低沉的讨论声、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与算盘声交织，形成一股紧张而高效的韵律。烛火与油灯彻夜长明，映照着一张张专注而凝重的面孔。
初步的核查结果，正如陈宝玉所料，表面上看，这些账册做得堪称“天衣无缝”。收支平衡，条目清晰，格式规范。每一笔款项似乎都有其合理解释：田庄的出息用于王府数千口人的日常用度；商铺的盈利则用于“修缮王府殿宇”、“赈济贫困宗亲”；甚至还有几笔数额特别巨大的支出，醒目地标注着“捐输边饷、以固国本”，账面上看，秦王府俨然一副忠君爱国、勤俭持家、深明大义的贤王形象。
“做得太干净了，”一位资深的户部郎中捻着胡须，低声对陈宝玉道，“大人，水至清则无鱼啊。这般完美，反倒令人不安。”
陈宝玉颔首，他亲自坐镇，不顾疲劳，随机抽检了几笔看似毫无问题的“捐赠”和“商铺盈利”。
“这一笔，”陈宝玉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面，点向一条记录，“去岁十月，‘庆丰商号’上缴盈利银元五万枚，注明用途为‘捐输固原镇军饷’？区区一个商号，一季盈利竟有如此之巨？”他目光锐利如刀，“立刻着人查这个‘庆丰商号’的底细，包括其东家背景、经营规模、主要货品、同业对比，越详细越好！”
负责商事调查的户部主事领命而去，不过两日，便带回了关键信息：“回禀大人，已查清。‘庆丰商号’注册于西安府，主营陕南的茶叶、药材转运，在汉中一带确有分号，但规模顶多算是中等。去岁陕南气候不佳，茶市普遍平淡，同业多数盈利微薄甚至亏损，而‘庆丰商号’账面却显示盈利高达银元五万，此事极不寻常。更可疑的是……经查，该商号东家的亲姐姐，正是秦王府大总管新纳的如夫人。”
“果然有猫腻！”陈宝玉冷哼一声，又指向另一处，“再看这一笔，今春三月，‘王府捐输榆林卫粮草折银元三万’。而本官查阅过往兵部文书，恰在同期，榆林卫曾有一笔上报的‘不明来源’的额外粮饷入库，数额大致吻合，且当时并未注明来源，只含糊记为‘地方捐输’。时间、数额如此契合，简直是量身定制一般的‘及时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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