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洒在灵隐寺的青石板上，映出菩提树斑驳的疏影。
老僧的话语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江谢爱与杨晨铭之间那层刚刚由合卺酒筑起的、脆弱而温暖的结界。
“龙困浅滩……天下枷锁……归位……”
这几个词在江谢爱的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刚刚才拼凑完整前世的真相，才明白这个男人两世守护的深情，转瞬间，一个更深、更庞大的谜团便横亘在他们之间。
杨晨铭的反应比她更快，也更激烈。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江谢爱完全护在身后，玄色的衣袖张开，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方才还温柔缱绻的眼眸，此刻已凝成万年不化的寒冰，锐利的视线直刺那月下的老僧。
“大师深夜拦路，妖言惑众，不知是何居心？”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带着久居上位的杀伐之气。
江谢爱能感觉到，他环着自己的手臂在微微收紧，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嵌入他的骨血之中。这不是爱抚，而是戒备，一种生怕她被夺走的、极致的恐慌。
老僧却毫无惧色，他只是平静地回望着杨晨铭，那双浑浊的佛眼仿佛能洞穿一切伪装，直抵灵魂深处。
“老衲所言，并非妖言，而是因果。”他缓缓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施主背负的血海深仇，与这天下气运紧密相连。隐忍二十年，非为一己之私，乃为先帝之托。如今朝局动荡，奸佞当道，正是龙跃于渊之时。若继续困于浅滩，非但自身难保，更会连累……身边之人。”
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瞥向杨晨铭身后的江谢爱。
“先帝之托？”
江谢爱心头巨震。这两个词，在权谋斗争中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朝堂党争，而是牵扯到皇室正统、江山易主的惊天秘闻。
她从杨晨铭的身后探出半个身子，直视着老僧，声音因震惊而带着一丝颤抖：“大师，你说的‘龙’，是指谁？何为‘归位’？”
老僧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将目光重新锁定在杨晨铭脸上，带着一丝悲悯与劝诫。
“此问，该由杨相自己回答。”
杨晨铭的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他周身的气场愈发凛冽，仿佛随时都会拔剑相向。
“一派胡言！”他厉声喝道，“我杨晨铭一介布衣出身，幸得先帝提携，方有今日。何来‘先帝之托’？大师若再胡言，休怪我杨府不敬佛门！”
他嘴上说着狠话，但江谢爱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眼神——那不是愤怒，而是被揭穿秘密后的惊惶与狼狈。
他在害怕。
他在害怕她知道真相。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江谢爱的心一下。有些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酸涩。原来，在他心中，他们之间终究还隔着一层需要用谎言来维系的屏障。
老僧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承载了岁月的重量。
“施主，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先帝托孤，血书为证。二十载隐忍，只为拨乱反正。只是……老衲多句嘴，龙若归位，凤焉安处？这天下，与心上人，施主……当真想好了吗？”
说完，老僧不再多言，转身缓步走入禅房后的阴影之中，身影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一体，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那句“龙若归位，凤焉安处”，如同一道魔咒，在寂静的夜里久久回荡。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山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
江谢爱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也能感受到身后男人那几乎凝固的、压抑的呼吸。
她缓缓转过身，仰头看着他。
月光下，他俊美的脸庞一半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那双总是能洞察一切的眼眸，此刻却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他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挣扎。
他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算无遗策的杨相了。
他只是一个被秘密压得喘不过气的，杨晨铭。
“杨晨铭。”江谢爱轻轻开口，声音很柔，怕惊扰了他，“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杨晨铭的睫毛颤了颤，终于睁开了眼。眼中的寒冰与风暴已经尽数敛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抬起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抚摸她的头发，手伸到一半，却又僵在了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
“阿爱，”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别问，好吗？”
“为什么？”江谢爱执着地看着他，“你忘了我们刚刚发过的誓？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不一样。”他别开脸，不敢看她的眼睛，“这件事……太脏，太危险。我只想你安安稳稳地在我身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怕。”
“所以，你打算瞒我一辈子？”江谢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就像你前世瞒着我你为我挡了一剑，今生瞒着我你魂魄不散一样？”
杨晨铭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转回头，眼中满是痛色：“阿爱，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江谢爱逼近一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只能被你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还是能与你并肩而立的伴侣？你前世为我而死，我今生知道了，只会更爱你，更心疼你。可你现在这样，只会让我觉得……你不信我。”
她的话，字字诛心。
杨晨铭的脸上血色尽褪。他看着她眼中那抹受伤的神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信她吗？
他当然信。
他信她的聪慧，信她的坚韧，信她能与他并肩看这世间风雨。
可他更怕。
怕她知道他身上背负着的是颠覆皇权的血海深仇，怕她被卷入这场九死一生的漩涡，怕他好不容易才从地狱里把她拉回来，却要亲手再推入另一个更险恶的地狱。
前世的死，他不怕。
今生的任何代价，他都愿意付。
唯独她，是他唯一的软肋，也是他唯一的逆鳞。
“阿爱……”他艰难地开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解释不了。
沉默，是此刻最残忍的酷刑。
江谢爱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心中的尖锐的质问，忽然就软了下来。她知道，他不是不信她，他只是太怕失去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翻涌，主动上前一步，握住他冰凉的手。
“好，我不问。”她妥协了，声音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但是杨晨铭，你要记住。我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附属品。无论你身上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是龙是蛇，是神是魔，我江谢爱，都与你一同承担。”
她顿了顿，抬眼直视着他，目光清亮如星。
“你若想归位，我便为你铺平前路。你若想归隐，我便陪你共守田园。但是，你不能……把我排除在你的世界之外。”
杨晨铭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与决绝，心中那座用谎言和秘密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仿佛握住了全世界。
“……好。”
一个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回程的马车里，气氛依旧沉闷，但那种令人窒息的隔阂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交织着理解与不安的默契。
江谢爱靠在杨晨铭的肩上，闭着眼，看似在休息，脑海中却在飞速地运转。
龙困浅滩……先帝托孤……血书为证……
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几乎不敢想象的答案。杨晨铭的出身一直是个谜，只知他幼年孤苦，被微服私访的先帝偶然发现，带回宫中抚养了一段时间，后又送出宫外，凭自己的本事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
如果……如果先帝托孤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呢？
马车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江谢爱的身子向前倾去。杨晨铭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将她稳稳地圈回怀里。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江谢爱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他伸出的手腕。
他的袖口因为动作而滑上了一段，露出了腕骨上一条早已被她熟视无睹的红绳。红绳上穿着一枚小小的、被摩挲得十分光滑的玉佩。
以前，她从未在意过。可此刻，在清冷的月光下，她看得清清楚楚。
那玉佩的形状，是一条盘踞的、尚未腾飞的幼龙。
她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这枚玉佩，他从不离身。她曾问过他，他只说是小时候捡的，图个吉利。
现在想来，这哪里是什么普通的玉佩？这分明是一个身份的象征！
龙……真的是龙。
江谢爱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重新靠回他肩上，心却早已乱成一团麻。
她终于明白，老僧那句“龙若归位，凤焉安处”的真正含义了。
杨晨铭，他不仅是她的爱人，他更是一个活在阴影里的、背负着国仇家恨的……前朝太子。
而他，似乎还不知道，她已经猜到了一切。
马车缓缓驶入杨府，停在灯火通明的庭院前。
杨晨铭扶她下车，动作一如既往的温柔，仿佛方才寺中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夜深了，我送你回房。”他说。
江谢爱点点头，任由他牵着。两人一路无言，走过曲折的回廊，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织在一起，却又透着一丝疏离。
到了她的寝院门口，杨晨铭停下脚步，松开了她的手。
“早些歇息。”他低声说，转身欲走。
“杨晨铭。”江谢爱忽然叫住他。
他回头，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江谢爱看着他，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就像这枚玉佩上的幼龙，被困在名为“杨相”的浅滩里太久了，久到几乎忘了自己本该翱翔于九天。
她没有再追问，只是轻声说了一句：“无论你是谁，你都是我的夫君。明天……我们一起去给爹娘上柱香吧。”
杨晨铭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他紧绷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他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感激，有动容，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好。”
他应下，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江谢爱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才缓缓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她没有点灯，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天边那轮残月。
她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
梦魇是解开了，但一个更大的局，才刚刚开始。
她嫁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人？而他想要的，究竟是这天下，还是她？
或者说，在他心中，这天下，本就该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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