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林子里那些来路不明的脚印和烟头，像几根无形的刺，扎在了林枫刚刚因为夜校和人才培养而稍微松弛了些的神经上。他立刻加强了基地外围的警戒，派出了更多巡逻小队，心里那根弦，又绷得紧紧的。这片看似荒凉的黑土地，果然不是太平地界。
可还没等他琢磨明白那脚印的来路，一个更大的、让他心跳都漏了半拍的消息，伴随着一阵清脆而杂乱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嘎声，传进了基地——一支从关内来的、规模不小的队伍，已经到了基地外围，带队的是……是师部卫生队的沈医生！
沈清禾？！她怎么来了？！不是说……东北再见吗？这“再见”来得也太快、太突然了点！
林枫当时正跟徐致远在车间里，对着那台自攒机床新出现的一个振动问题较劲，手上、脸上都蹭着黑乎乎的机油。听到通讯兵气喘吁吁的报告，他手里的扳手“哐当”一声掉在铁砧上，发出好大一声响，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谁……谁？！” 他几乎以为自己冻出了幻听。
“是沈医生！带着医疗队和一批药品器材！还有……还有补充给咱们的一些技术人员和学员！已经到门口了！” 通讯兵又重复了一遍，脸上带着赶路后的潮红和兴奋。
林枫只觉得一股热血“嗡”地一下冲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也顾不上满手的油污和正在讨论的问题了，像个愣头青一样，拔腿就往外跑，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徐致远在他身后喊了句什么，他根本没听清。
冲出车间，寒冷的空气像一盆冰水泼在脸上，让他稍微冷静了点，但心脏还是擂鼓一样狂跳。他跑到基地那歪歪扭扭、用木头和铁丝勉强修补起来的大门口，就看到一支二三十人的队伍，正风尘仆仆地停在门外空地上。
几辆马拉的大车上堆满了箱笼物资，盖着防雨的油布。队伍里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到了目的地的释然和好奇。而站在队伍最前面，那个穿着同样臃肿的棉军装，戴着护耳棉帽，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清澈沉静眼睛的女同志，不是沈清禾又是谁？
四目相对。
林枫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几个月不见，她好像……瘦了些，脸颊被北方的寒风吹得有些发红，但那双眼睛，还是一样的明亮，一样的……能看进人心里去。
沈清禾也看到了他。她的目光在他沾满油污和灰尘的脸上、在他那件破旧棉袄磨得发亮的袖口上停留了一瞬，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心疼，但随即又被她惯有的那种温和而专业的神色掩盖了下去。她抬手解下围巾，露出冻得微红的鼻尖和依旧带着淡淡笑意的嘴角。
“林工程师，” 她的声音带着旅途的沙哑，却依旧清晰平稳，“奉上级命令，带领医疗小队及部分技术人员，前来北满基地报到，协助开展工作。”
公事公办的语气，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可林枫却从她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比平时稍快的语速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是激动？还是别的什么？他说不上来。
“啊……好！好！欢迎！欢迎同志们！” 林枫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想跟她握手，又意识到自己手上全是黑乎乎的机油，尴尬地在棉裤上蹭了蹭，结果蹭得更花了。他脸上发热，舌头又开始不听话，“一路……一路辛苦！快……快进来！外面冷！”
他这手足无措的样子，引得队伍里几个年轻队员偷偷抿嘴笑了。沈清禾眼底的笑意也深了些，她轻轻点了点头：“还好。比想象中……顺利一些。”
队伍被迎进了基地。林枫一边招呼着老刘安排住处和伙食（虽然依旧紧张，但来了医疗队和补充人员，总是喜事），一边忍不住频频看向正在指挥队员们卸车、安顿的沈清禾。她动作麻利，条理清晰，指挥若定，很快就把有些混乱的场面理顺了。那专注而沉静的身影，在这片以男性为主、充满粗粝感的工业废墟里，像一株悄然绽放的、带着韧劲的兰花，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让人心安。
安顿得差不多了，林枫才有机会凑到沈清禾身边。两人站在刚刚清理出来、充当临时医疗点的一个破房子门口，里面飘出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和基地里固有的机油、铁锈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而又……让人安心的味道。
“你……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也没提前来个信儿……” 林枫憋了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他心里有太多问题，关于太行山，关于王猛、周文博，关于小东北，关于……她这一路上的经历。
沈清禾正弯腰整理着一个医药箱，闻言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他：“总部考虑到北满基地重建任务重，环境艰苦，伤病员和卫生防疫都是大问题，所以加强了这边的医疗力量。我主动申请的。”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目光望向远处那高耸的、残破的烟囱和厂房：“而且……走之前，周政委特意找我谈过，说你这人……干起活来不要命，身边得有个……能提醒你按时吃饭、注意身体的人。”
林枫心里猛地一暖，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鼻子有点发酸。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声带着颤音的：“……谢谢。”
谢谢你能来。谢谢还有人惦记着我这副破身子骨。
沈清禾轻轻“嗯”了一声，没再看他，转身继续整理药品，但林枫看到她耳根似乎微微泛红。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凉丝丝的，可林枫却觉得心里头热烘烘的。
接下来的日子，基地因为沈清禾和医疗队的到来，仿佛注入了一股新的、温和而坚定的力量。
沈清禾立刻投入了工作。她带着医疗队的人，不顾寒冷，迅速建立了相对规范的诊疗区和隔离区，虽然条件依旧简陋，但至少干净、有序了许多。她亲自给基地里所有人员做了初步的身体检查，建立了简单的健康档案。那些因为冻伤、劳累、或者意外工伤而痛苦不堪的人们，终于得到了专业、及时的救治。
林枫不止一次看到，在夜晚的篝火旁，沈清禾耐心地给一个手上裂开大口子的年轻工人清洗、上药、包扎，轻声安慰着对方；也看到她为了一个突发高热的队员，守了大半夜，直到对方体温降下来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休息。
她的到来，不仅仅带来了药品和医术，更带来了一种……“家”的温暖和细致。基地里那些糙汉子们，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受伤了也不再硬扛着，而是会乖乖去找“沈大夫”。连老刘安排伙食时，都会下意识地嘀咕一句：“得给沈大夫她们那边多留点细粮，女同志，身子弱……”
而沈清禾，也以一种她特有的、不显山不露水的方式，关注着林枫。她会在他又因为某个技术难题熬夜时，默默端来一碗热乎的、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姜汤；会在他手上又添了新伤时，不由分说地拉过去清洗上药，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会在吃饭时，看似不经意地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片肉夹到他那个黑乎乎的饭盒里……
这种细微的关怀，像涓涓细流，无声地滋润着林枫那因为沉重压力和艰苦环境而有些干涸的心田。他感觉自己肩上那副沉甸甸的担子，似乎因为身边多了这么一个可以短暂依靠、可以分享压力（哪怕只是默默地）的人，而变得……稍微轻了那么一点点。
这天傍晚，林枫终于抽空，带着沈清禾在基地里慢慢走着，给她介绍着各个区域的规划和进展。夕阳的余晖给这片冰冷的废墟镀上了一层短暂的金色，也柔和了沈清禾侧脸的线条。
他们走到那台自攒的机床前，机器已经停了，静静地矗立在暮色中，身上布满了手工打磨的痕迹和临时加固的支架，丑陋，却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
“这就是……你们自己造出来的？” 沈清禾伸出手，轻轻抚摸那冰冷的、带着油污的床身，眼神里带着惊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嗯，” 林枫点点头，看着眼前的机器和身边的人，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自豪，有酸楚，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东拼西凑，瞎鼓捣出来的。毛病不少，但……好歹能顶点用。”
沈清禾转过头，看着他被风吹得粗糙的脸颊和眼里的血丝，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你们……真的很了不起。”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枫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他看着她被夕阳染成暖金色的脸庞，看着她眼中清晰的自己的倒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倾诉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告诉她这一路上的艰难，告诉她面对这片废墟时的茫然和压力，告诉她怀里那份冰冷的报告带来的沉重，甚至……想告诉她，看到她来时，自己那难以抑制的欣喜……
可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有些担子，注定只能自己扛。有些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最终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疲惫，也带着一丝被她话语温暖后的释然：“没啥。路还长着呢。”
两人并肩站着，沉默地看着那台在暮色中沉默的机器，和远处更加庞大的、尚未苏醒的工厂轮廓。寒风依旧，但此刻，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骨了。
沈清禾的到来，像在这片冰冷而粗犷的工业废墟上，点亮了一盏温暖的、属于“人”的灯火。
而这盏灯火，能否照亮前路更多的坎坷与黑暗？
林枫不知道。
他只知道，当他和沈清禾的目光再次无意间交汇时，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坚持”的、微弱却顽强的光芒。
这光芒，或许，就是支撑他们在这片荒原上走下去的，最重要的东西之一。
只是，在这片刻的宁静与温暖之下，林枫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基地边缘的阴影里，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动作有些……鬼祟。
是错觉吗？
他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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