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晚，黑得早。在这北满的废墟上，白天像偷来的一样短暂。天才蒙蒙亮，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就把人从勉强还算暖和的睡袋里冻醒了。林枫睁开眼，帐篷帆布上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霜，随着他起身的动作，窸窸窣窣往下掉，像下了一场微型雪。
他钻出帐篷，一股比昨天更凛冽的寒风立刻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透了他裹紧的棉衣。他使劲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呵出的白气在眼前形成一团浓雾。放眼望去，晨曦微光中的废墟，比昨天傍晚看起来更加庞大，更加……死气沉沉。那些扭曲的钢架、坍塌的墙体，在灰蓝色的天光下，像一片凝固的、绝望的波浪。
“都活动起来！别愣着！想冻成冰棍吗？！” 老赵那破锣嗓子已经开始吆喝了，他带着几个战士，正在试图点燃一堆更大的篝火，潮湿的木柴冒着浓烟，呛得人直咳嗽。
重建？在这玩意儿上？林枫心里头那点昨晚被图纸勾起来的虚火，又被这清晨实实在在的冰冷和破败给浇得差不多了。这他妈哪是重建，这简直是……是在一堆巨大的、冻硬了的垃圾山上，想刨出个能住人的窝棚！
早饭是烧开的雪水，混着一点炒面，喝下去只能勉强骗骗肚子，根本驱不散浑身的寒气。队伍沉默地吃完，然后，面对着这片望不到边的废墟，所有人都有些茫然，不知该从何处下嘴。
“都……都看着我干啥？” 林枫感觉喉咙发紧，他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寂静的废墟里显得格外干涩，“咱们……咱们不是来……来看风景的！动起来！先把……先把能清理的，能用的东西，给我找出来！分类！砖头归砖头，木头归木头，还能……还能转动的轴承，还能用的螺丝，都给我挑出来！”
他挥着手，像是在驱散自己心里的那点怯意，也像是在给大伙儿打气，只是这气打得有点虚，话也说得磕磕巴巴，词不达意。
人群开始动了起来，像一群被惊动的工蚁，缓慢而笨拙地散入废墟之中。镐头砸在冻土和混凝土块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火星四溅，却只能留下一个白点。铁锹铲下去，往往只能撬动一点表面的浮土和碎砖。搬运那些沉重的、锈蚀的机器残骸更是费劲，需要好几个人喊着号子，才能勉强挪动一点。
进展，慢得让人心焦。
林枫也挽起袖子，加入了一个小组，试图清理一处半塌的车间入口。他用手扒拉着冻结在一起的砖块和扭曲的铁皮，手指很快就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了，血珠渗出来，瞬间就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碴，黏在皮肤上，又疼又木。空气中弥漫着尘土、铁锈和一股淡淡的、金属摩擦后的焦糊味。
干了一会儿，他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水刚从毛孔里冒出来，立刻就被寒气逼退，变成一层冰冷的薄膜贴在皮肤上，更冷了。他看着周围那些同样在奋力挣扎、却收效甚微的同伴，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这得干到猴年马月去？
“林工！林工！你快来看！” 小李兴奋的喊声从不远处一个相对完整的、像是工具间的小房子里传来。
林枫精神一振，赶紧跑了过去。只见小李和另外两个技术员，正费力地挪开一个倒塌的铁柜，柜子后面，赫然露出了一个……一个手动的小型台钳！虽然布满锈迹，但结构看起来还算完整！旁边还散落着几把规格不一、同样锈迹斑斑的扳手和螺丝刀！
“好东西啊！” 徐致远也闻声赶来，拿起一把扳手，用力敲掉上面的锈块，眼睛发亮，“有这些，咱们就能干点精细活了！至少……至少能修修工具！”
这点微不足道的发现，却像是一针强心剂，让周围几个垂头丧气的人瞬间活泛了起来。希望，有时候就是这么具体，这么卑微——一把还能用的扳手，一个没完全锈死的台钳。
林枫心里也热乎了一下，但随即又沉了下去。这点东西，对于重建一个基地来说，杯水车薪啊。
清理工作继续进行，枯燥，缓慢，折磨人。到了中午，太阳稍微有了点暖意，但依旧无法融化冻土。大家就着热水啃着冰冷坚硬的干粮，围坐在篝火旁，没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和疲惫的喘息。
下午，林枫带着几个人，开始勘察那个相对保存完好的变电所。里面一片狼藉，控制柜被炸开了，里面的元件烧得漆黑，电线像乱麻一样垂下来，散发着一股焦糊的塑料味。但林枫注意到，那几台主要变压器的主体结构似乎没有受到致命伤，只是外壳凹陷，接线端子锈蚀了。
“老徐，你看……” 林枫指着变压器，“如果……如果能搞到替换的元件和电缆，再把这里面的线路捋顺了……是不是……有戏？”
徐致远蹲在炸开的控制柜前，眉头紧锁，用手电筒仔细查看着里面烧毁的电路板和断线：“理论上……有可能。但元件从哪里来？电缆呢？这玩意儿可不是咱们在山里能用土法搓出来的……”
希望与现实，像两条永远无法交汇的平行线。
傍晚，疲惫不堪的队伍再次聚集在篝火旁。一天的成果寥寥无几——清理出了一小片空地，收集了一堆勉强能用的破烂工具和金属件，确认了几个主要建筑的结构损伤情况（基本都是坏消息）。
气氛有些沉闷。
“同志们，” 带队干部站了起来，他的棉帽子上结满了霜，脸上被寒风吹得皴裂，“我知道，大家很累，也很……失望。这地方，比我们想象的更破，更烂。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扫过一张张疲惫而迷茫的脸：“我们不是来享福的！我们是来打仗的！打一场没有硝烟，但同样艰苦、同样重要的仗！日本鬼子跑了，苏军占了，国民党盯着，可这片土地，是我们中国的！这里的工厂，必须由我们中国人自己把它重新建起来！”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度，在噼啪作响的篝火旁回荡。
“今天我们找到了台钳，找到了扳手！明天，我们就能找到更多有用的东西！一天清理不完，我们就用十天！十天不行，就用一百天！只要我们人在，心不死，这块硬骨头，我们就一定能啃下来！”
没有欢呼，没有口号。但林枫看到，许多人低垂的头慢慢抬了起来，眼睛里那点几乎要熄灭的光，又重新凝聚起来。
是啊，除了咬牙硬扛，他们还有什么选择呢？
林枫看着跳动的篝火，火光在他脸上明灭不定。他想起离开太行山时，周文博说的“更大的战场”。现在，他真切地站在这战场上了，感受到的不是激昂，而是这无孔不入的寒冷、疲惫和……沉重如山的责任。
夜里，他再次摊开那张残缺的图纸，就着微弱的马灯光，用冻得不太灵活的手指，在上面写写画画，标注着今天勘察到的情况，规划着明天清理的重点区域。
帐篷外，寒风依旧在废墟间穿梭呼啸，发出各种怪异的声响，像是无数冤魂在哭泣，又像是不屈的意志在呐喊。
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上，重建的第一步，不是宏伟的蓝图，不是先进的设备，而是这最原始、最笨拙的——一砖一瓦的清理，一滴一滴汗水的流淌，和一丝一丝不肯熄灭的希望。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最难的，恐怕还在后面。
图纸的一角，被他无意识画上了一个小小的问号。
那问号，像种子，埋在了这片冰冷的废墟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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