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的晨光带着薄霜的清冷,姜芸坐在绣架前,指尖的绣针却像生了锈,三次滑落。鬓角那簇白发在晨曦里格外刺眼,像一簇不融的雪。她抬起手,轻轻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那里仿佛被无形的冰锥贯穿,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的碎裂感。昨夜灵泉耗尽的反噬,远比她预想的更凶猛。
芸妹子,喝口热的。”周建军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米粥走进来,声音压得很低,眼里满是担忧。他看着姜芸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还有那几乎一夜之间又添了几缕的银丝,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说出更多劝慰的话。他知道,有些担子,只能她自己扛。
姜芸接过碗,温热的瓷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她勉强笑了笑,刚想说“没事”,一阵剧烈的、无法抑制的呛咳猛地攫住了她。她猛地弯下腰,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咳声撕心裂肺,在安静的绣坊里回荡,惊得窗外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
咳完,她摊开手心,掌心赫然是一团刺目的暗红,像揉碎的晚霞。血沫混合着一点微不可查的、几乎透明的、带着奇异清香的液体——那是灵泉耗尽后,她身体里最后一点精粹的溢出。
周建军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煞白:“芸妹子!你……”
“没事,”姜芸飞快地把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老毛病,岔了气。你快去忙吧,学员们该到了。”她端起粥碗,强迫自己小口小口地咽下去,温热的粥液滑过灼痛的喉咙,像吞下滚烫的沙砾。
周建军看着她强撑的样子,眼眶发红,却知道劝不住。他重重地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开,背影带着一种沉重的决绝。姜芸放下碗,目光落在绣架上那幅即将完成的《瑞鹤图》上。金色的丝线在晨光下流淌,勾勒出仙鹤振翅欲飞的姿态,灵动而庄严。这是为广交会准备的压轴之作,凝聚了合作社所有绣娘的心血,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支撑自己不倒下的支柱。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重新拾起绣针。针尖落下,动作却不再如往日般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滞涩的沉重。每一次穿刺,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根绷紧的弦,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隐痛。汗水从她额角渗出,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洁白的绸缎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村口的老槐树下,聚集了三三两两的村民。王桂香家那间破败的土屋前,却异常热闹。王强裹着厚厚的棉被,坐在门槛上,脸色依旧蜡黄,但眼神却亮得吓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双缠满布条、依旧微微颤抖的手。布条缝隙里,隐约可见被针线反复刺穿、结满暗红血痂的指腹。
“强子,感觉咋样?”一个五大三粗的村民凑近了问。
王强没抬头,声音干涩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手……手好多了……想绣……想绣啊……”他猛地抬起头,眼神灼灼地望向合作社的方向,那眼神里混杂着渴望、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
“哎哟喂,这可邪乎了!”另一个村民咂着嘴,“听说他喝了芸丫头那碗‘仙水’,就变成这样了?绣得手烂了都不停?”
“可不是嘛!”王桂香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刻意的哭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我那苦命的强子啊!被那‘仙水’害惨了!芸丫头那水,哪里是水,分明是勾魂的毒药!把强子的魂儿都勾到那绣花针上去了!”
“对对对!”立刻有人附和,“我就说嘛,芸丫头那合作社,整天神神叨叨的,绣出来的东西金贵得吓人,哪是咱们乡下人能碰的?怕不是用了什么邪法,偷了咱们村的气运!”
“就是!强子不就是喝了她的水才疯魔的吗?保不齐以后谁沾了那绣品,也要遭殃!”
流言像瘟疫一样在寂静的村子里迅速蔓延、发酵。恐惧和愚昧交织,将矛头悄然指向了那座带来希望和财富的合作社。王桂香躲在门帘后,听着外面越来越响的议论声,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扭曲的笑意。她摸了摸怀里那份被汗水浸得发软的保证书,上面那个鲜红的指印,此刻在她眼中,不过是一张废纸。儿子变成了只知刺绣的“疯子”,而姜芸却依旧高高在上,凭什么?这份嫉妒和怨恨,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滋生了更深的恶念。
合作社里,气氛却异常凝重。学员们低着头,默默飞针走线,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村口的流言,像冰冷的蛇,悄悄钻进了绣坊。
“哎,你们听说了吗?王强哥他……他好像魔怔了,只晓得绣,手都烂了……”一个年轻绣娘忍不住小声对旁边的人说。
“嘘!小声点!”另一个紧张地看了一眼姜芸的方向,“王婶在外面到处说,是芸姐的‘仙水’害的……说咱们合作社的东西不干净……”
“这……这怎么胡说八道啊!”年轻绣娘又气又急,“芸姐为了救王强哥,自己都……”
话音未落,合作社那扇厚重的木门被“砰”地一声粗暴推开!
王桂香像一阵裹挟着怨毒的旋风冲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被煽动起来的、面色不善的村民。她头发凌乱,眼睛红肿,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直直扑向姜芸的绣架!
“姜芸!你这个害人精!还我儿子!”她嘶吼着,枯瘦的手带着一股蛮力,狠狠抓向绣架上那幅金光灿灿的《瑞鹤图》!
“啊!”周围的绣娘们惊叫起来,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
姜芸猛地抬头,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决绝。在王桂香的手即将触碰到珍贵绣品的刹那,姜芸没有躲闪,反而猛地向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绣架前!
“王桂香!”姜芸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穿透了绣坊的喧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摸一下试试!”
王桂香被姜芸眼中那股近乎实质的寒意慑住,动作僵在半空。她身后的村民也一时愣住。
姜芸的目光缓缓扫过王桂香,又扫过她身后那些或茫然、或惊疑、或带着敌意的村民,最后落在王桂香那张因嫉妒和怨恨而扭曲的脸上。她缓缓抬起手,指向王桂香,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你儿子王强,会变成那样,不是灵泉害的!是你!是你王桂香!是你骨子里的贪婪和短视害了他!”
她顿了顿,胸口剧烈起伏,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被她死死咽下。她从怀里掏出那份被揉得发皱、却依旧清晰的保证书,啪”地一声拍在旁边的案几上:
“白纸黑字,血手印!你亲口答应,强子康复后,永不再踏足合作社一步,永不再碰绣针!可你呢?你做了什么?”
姜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愤:“你非但反悔,还在外面散播谣言,说灵泉是毒,说合作社偷气运!你看看你自己!看看你儿子!他不是被灵泉害疯的,他是被你那颗永远填不满的贪心、被你那见不得别人好的毒心,活活逼疯的!他心里只有绣,是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一点能让他暂时忘记你这个狠心娘的东西!”
“你……”王桂香被戳中心底最阴暗的角落,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那些被煽动来的村民,听着姜芸掷地有声的质问,看着那份保证书上的血手印,再看看王桂香那心虚又恼羞成怒的表情,眼神开始动摇,窃窃私语声渐渐低了下去。
就在这时,姜芸猛地感到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喉头一股滚烫的液体再也压制不住,“哇”地一声喷了出来!
暗红的鲜血,如同盛开的彼岸花,溅落在洁白的《瑞鹤图》上,瞬间染红了仙鹤优雅的颈项,也染红了案几上那份带着血手印的保证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绣坊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绣娘都惊恐地捂住了嘴。王桂香和那些村民,也被这突如其来、触目惊心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场,脸上的敌意和嚣张瞬间被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取代。
姜芸扶着绣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脸色白得像纸,汗水浸湿了鬓角的白发,狼狈而脆弱。她看着染血的绣品,看着染血的保证书,看着满屋惊愕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明。
她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擦嘴角的血,而是颤抖着,伸向那被鲜血浸染的《瑞鹤图》。指尖触碰到冰冷的、被血洇湿的丝线,一种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熟悉的温润感,如同风中残烛般,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灵泉……彻底枯竭了。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时刻,合作社外,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身影悄然隐去。陈嘉豪站在远处一棵老槐树的阴影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志在必得的弧度。他西装内袋里,一份印着“东洋丝绸株式会社”徽标的文件上,清晰地写着“苏绣技艺及‘灵泉’秘方收购计划书”。而他手中,正把玩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王强那双缠满布条、布满血痂、却依旧死死攥着绣针的手。他眼中闪烁着贪婪而兴奋的光,低声对着袖口微型通讯器用日语道:“计划……可以加速了。‘神绣’之秘,唾手可得。”
绣坊内,姜芸缓缓直起身,无视了满地的狼藉和众人惊惧的目光。她拔下鬓角那根沾着血迹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刺向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渗出,她没有擦拭,而是将这滴血,轻轻点在了那被血染红的仙鹤眼珠之上。
血珠融入丝线,仙鹤的眼眸仿佛瞬间有了生命,在一片血色中,透出一股不屈的、悲怆的、却又无比坚定的光芒。
姜芸抬起头,目光扫过王桂香,扫过那些村民,最终落在窗外阴沉的天空。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绣坊里:
“想拿走合作社的东西?”
她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苍凉的弧度。
“除非,从我染血的尸体上踏过去。”
话音落下,她猛地转身,拿起绣针,无视身体的剧痛和众人的目光,再次刺向那幅血染的《瑞鹤图》。针尖落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绝望,都一针针,缝进这承载着希望与诅咒的丝线之中。窗外,风声呜咽,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战争,奏响悲壮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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