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大伙儿都说这是新世纪的头一炮,什么都得换个新气象。可对我来说,这一年扯开的不是什么新开头,而是把我整个人生都掀了个底朝天。那之前,我也就是个工地里扛水泥的穷小子,天天一身灰、满鞋泥,往前瞅几十年,好像一眼就能望到头——跟我爹、我爷一样,最终埋进村后那片黄土地里,连个响动都没有。
谁想得到呢?就那年开春,工地突然停了工,我闷着头回村,撞见了那个叫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人。打那起,一堆接一堆邪门又离奇的事,噼里啪啦全砸我头上,硬是把我推上了一条我爹曾经走过的、黑黢黢的老路……
我叫张天牛,北方山坳坳里蹦出来的娃。
听给我接生的陈婆子讲,我出生的时候死攥着脐带不撒手,哭嚎声震得梁上灰噗嗤噗嗤往下掉。我爹那时候正蹲门槛上卷旱烟,一听动静蹦起来,给我取名的时候一巴掌拍在大腿上:“这崽子劲大吼声响,跟牛犊子似的!就叫天牛!”
名是这么来的,命也是这么硬的。今年我刚满十八,没读高中,初中一毕业就跟着包工头李伟去了县城工地扛水泥。一天下来,解放鞋里能倒出半碗沙,浑身没一处不酸不疼。
我娘总说我眉眼像爹,浓眉大眼高鼻梁,精神。可惜我连他一张相片都没见过。我只听说,在我三岁那年,他摸进山里头搞什么“倒斗”,再也没回来。
今年过年之后我照常进城上工,但不一样的是,才到三月中,工地突然说停就停了。
那天我刚扛完最后一包水泥,一屁股坐在砖堆上喘气,裤腿卷到膝盖,汗顺着小腿肚往下淌。脚边扔着三四个烟盒子——是工友小王攒了半个月的“战绩”,他说集满十个烟壳能换一包新的大前门。
“天牛,整一口不?”小王甩过来一瓶冰镇汽水,铝罐上凝的水珠砸我胳膊上,冰得一激灵。
小王大名叫王富贵,是邻村砖厂来的。名儿土得掉渣,人却瘦得像根麻秆,安全帽扣脑袋上直晃荡,像盏没挂稳的灯笼。
他蹲我旁边,裤膝盖磨得锃亮,露出里头洗泛白的秋裤:“听说开发商卷钱跑广东去喽……不知道伟哥顶不顶得住。”
我拧开瓶盖,汽水“滋”地一声喷了点儿沫。灌下一口,说:“伟哥去年还帮张大爷垫过药费,不至于坑我们。”
嘴上这么说,心里头却直打鼓。工地上那台搅拌机还欠着三个月租金,食堂李婶也老念叨菜钱没结清呢。
正说着,就听见包工头李伟在那头吼起来了。他叉着腰站在搅拌机旁边,藏蓝色夹克上全是灰,牛仔裤脚糊着一圈没干透的水泥点。手里拿个扩音喇叭喊:“都别磨叽!过来领工钱!”
二十多个工友哗啦啦全围过去了。空气里一股铁锈味儿混着汗酸气,熏得人头晕。
“安静!都安静点儿!”李伟拿袖口抹了把额头的汗,眯着晒得黝黑的眼睛,花名册在他手里哗啦啦地响,他那双下巴也跟着一颤一颤:“开发商跑了,工程先歇一个月!但你们的工钱,我一分不欠!砸锅卖铁我也给你们发喽!”
大伙儿你瞅我我瞅你,都不敢信。
小王用胳膊肘捅我,压低声音:“你看,我说啥来着?准了吧!”
我啧了一声:“真让你这乌鸦嘴说中了……”
李伟掏出一个计算器,在上面戳戳按按:“邓小勇,请一天假,二百九!”
蹲最前头的邓小勇站起来——这人总爱把裤腰带系肚脐眼上头,露一截黑黝黝的肚皮。他一边接信封一边嘿嘿笑:“伟哥够意思!”袖口往上蹿,露出半截纹身,是个歪歪扭扭的骷髅头,听说是在县里小铺子花二十块扎的。
“庄强,二百九十五!”李伟敲敲桌:“上礼拜在搅拌机偷懒,扣五块。”
庄强挠了挠后脑勺,几根稀疏的头发黏在脑门上:“伟哥,我娘住院……”
“拉倒吧你!”李伟直接把信封丢过去:“扣的钱给你娘买红糖去,别在工地上耍滑头!”
庄强是李伟同乡,瘦高个,总穿一件洗得快透明的中山装。接钱时腰弯得像个虾米:“谢谢伟哥!”
轮到我的时候,李伟突然乐了,钢笔尖在名册上点点:“张天牛,三百!再加五十奖金!扛水泥比机器还快,真跟你爹一个模子刻的——牛犊子!”
我接过信封,指尖摸到里面硬邦邦的票子,心里头有点发胀:“谢伟哥!”我搓了搓磨出茧子的手心,想起上礼拜下暴雨,卸料台塌了,是我一口气扛三袋水泥在泥地里来回二十多趟……肩膀上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
领完钱,小王搂着我往工棚走:“你小子真行,天生神力啊?我扛两袋就腿软,你三袋嗖嗖的……是不是你爹教过你啥?”
我手一哆嗦,信封差点掉地上。我爹的事在村里是忌讳,都说他进山盗墓,再没出来,折在里头了。
“别瞎说!”我一脚踢开地上的碎石块,“我爹是打猎的!跟倒斗不沾边!”
出工棚的时候,夕阳把脚手架的影子拉得老长。李伟正往他那辆桑塔纳后备箱塞工具。车旧得发乌,后备箱盖合不严实,拿一截铁丝拴着块“出入平安”的红布。
他看见我拎着蛇皮袋走过,按了下喇叭:“天牛,上车!捎你一段!要不你娘又得骂我苛待她儿子了!”
我没推辞,爬进副驾驶。后座上的庄强正在啃着馒头,渣子掉得一座椅都是。
车发动起来,“突突突”地碾过工地碎石路。李伟一边打方向盘一边说:“回村别瞎跑,后山最近闹野猪,上个月把老李家一片玉米秆全啃断了。”
山路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挪位。这桑塔纳的减震早坏了,过一个坑,整车能弹起半尺高。
庄强靠着车门打盹,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是梦话还是念叨:“化肥……猪崽……”
李伟叼着烟,烟头一明一灭之间,他忽然说起当年跟我爹一起下矿的事:“你爹那股狠劲,我这辈子没见过第二个……可惜了……”他说到一半突然刹住车,猛踩油门。
车灯晃过路旁一块墓碑,上头青苔长得狰狞,像一张发绿的鬼脸。
一路颠簸,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天边只剩下一缕霞光。村口那棵老槐树像个巨大的伞盖,石磨盘旁边坐着几个纳鞋底的妇女,看见桑塔纳过来,都伸直了脖子往这瞅。
我拎着蛇皮袋下车,袋底的搪瓷缸叮当作响:“伟哥、庄哥,我走了啊!”
李伟摆摆手,车一转弯,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呛得人直咳嗽。
走到我家小院外头,我停了一下。土胚房的木门没关严,门板上贴着褪成白色的符纸,上头画着八卦——是我娘找村口神婆求的,说是能镇住山里的孤魂野鬼。
推门走进外屋地。灶膛里的火舌正舔着锅底,玉米面糊的香气混着柴火味,一股脑往鼻子里钻。
“天牛?”我娘从灶台后头探出身子。火光映着她鬓角的白发,围裙上还沾着面粉印子:“咋这时间回来了?工地不忙啊?”
她擦着手走过来,指尖的老茧蹭过我手背。她瞅见我手里的蛇皮袋,脸色微微变了:“是不是……让人给辞了?跟你说别那么犟……”
“没,娘,工地检修,歇一个月。”我把信封塞进她手里,没敢说停工的事:“伟哥说让我们养足精神。”
她摸着信封上的折痕,突然眼圈有点发红:“你才十八,该坐在学堂里念书的……”
“念啥书,我就乐意扛水泥。”我掀开锅盖,热气“呼”地扑上来:“娘,再下把挂面呗,饿透了。”
吃面的时候,她不停把碗底的鸡蛋往我碗里拨。油灯的火苗被风吹得晃荡,照见她手上冻裂的口子——是冬天卖糖葫芦留下的。
她絮絮叨叨讲起村里的事:张大爷摔断了腿,李婶家的老母猪下崽了……但她一句没提我爹。
有些话,就像灶坑里没烧尽的炭渣,最好永远埋在灰里头,别翻出来。
夜里我躺在土炕上,听见房梁上有老鼠窸窸窣窣地跑。娘在隔壁翻来覆去,草席磨着炕席,唰啦唰啦响,像春蚕啃叶子。
我盯着窗户外头的月亮,手不自觉摸向脖子上的玉坠——是我爹留下的,用一根红绳拴着,上头刻着云雷纹。我娘说这是“护魂符”,能避开山里的脏东西。
到了半夜,村西头李婶家的狗突然没命地叫起来,那声音森冷森冷的,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山路悄摸地爬进村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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