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笑声还在震,像锈铁在磨牙。
我手停在剑柄上方,指尖离那青铜纹路不过半寸,可全身筋骨都绷得发酸。七脉贯通的后劲没散,血在经络里走岔了道,一抽一抽地往太阳穴顶。更糟的是耳边那些声音——不是从外头来的,是从我脑子里爬出来的。
“你算什么东西?”
“第九世才回来,早该烂在轮回里。”
“不敢碰剑的人,也配叫剑主?”
一个个“我”从祭坛四面八方浮现,不再是影子,而是实打实的气息压过来。穿魔铠的那个站到了正前方,七柄虚剑浮在他背后,剑尖齐齐对准我咽喉。他没动,可光是站着,就逼得我膝盖微弯。
我咬住后槽牙,左手猛地攥紧左耳垂上的缺角铜钱。
疼。
铜边硌进皮肉,一丝温热顺着耳廓滑下来。这痛感像根线,把我从那些杂音里拽回了一寸。我喘了口气,低声念:“账本没写错……真正的力量,是明知因果仍愿提剑。”
话出口的瞬间,胸口那块胎记轻轻跳了一下。
像是回应,又像是提醒。
我没再往前迈,反而往后撤了半步。靴底碾过新凝的石阶,发出短促的脆响。剑可以等,命不能赌。师父教过,当铺掌柜最忌贪快结账,一笔错,满盘空。
正想着,头顶忽然一亮。
金光自虚空降下,不刺眼,却压得住场子。一道人影缓缓成形,青衫未染尘,半片琉璃镜架在鼻梁上,右眼藏在镜片之后,星河流转如旧。
是他。
司徒明。
他不该还在的。上一章他就散了,连灰都没剩多少。可现在他站在这儿,手里托着一把算盘,通体鎏金,珠子泛着温润光晕,像是刚从当铺柜台取出来,还沾着早茶的雾气。
他推了推镜架,目光扫过祭坛四周的“我”,冷冷道:“该算总账了。”
话音落,手腕轻抖。
算盘敲了三下。
叮、叮、叮。
声音不大,却像三道符令砸进天地缝隙。刹那间,所有幻影动作定格——魔铠“我”的剑尖悬在半空,连飘起的一缕发丝都僵住不动。风停了,尘埃悬了,连我喉间那股腥甜都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时间,被按下了暂停。
我松了口气,肩膀一软,差点跪下去。可还没来得及缓神,就见司徒明抬手一扬。
算盘上的九颗珠子齐齐跃出框外,化作九道流星,拖着金尾直扑夜无痕封印所在的大坑。轰!第一颗撞上光墙,炸开一圈涟漪;第二颗穿透屏障,激起黑雾翻涌;第九颗落下时,整座坑底猛然塌陷,封印裂开蛛网状的口子。
里面的东西,露出来了。
不是夜无痕。
是一群人。
一群“我”。
他们全穿着不同年代的衣裳,有披麻戴孝的,有束发执剑的,有蜷在角落啃冷馍的……每一个都手持锈剑,剑尖对内,围成一个圈。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祭坛中央的我,眼神复杂得像陈年老账本,一页页全是勾销不了的欠条。
归墟剑灵的声音这时候在我识海响起:“他们不是敌人,也不是幻象。是你每一次想逃,又不敢逃时,裂开的影子。”
我闭上眼。
再睁开时,已不再躲闪。
我任那些“自己”的剑尖抵住我的咽喉、胸口、双眼。寒意刺肤,却没有真正刺入。我知道,它们在等——等我说出那一句。
于是我说:“哪一个,才是我不想斩的?”
没人回答。
但我知道答案。
就是现在这个,站在这里,明明怕得要死,却还是不肯放手的我。
司徒明站在高处,最后看了我一眼。他手中算盘只剩空框,最后一颗珠子悄然脱落,坠入坑中。
轰——!
封印彻底炸开。
黑雾翻滚如潮,无数画面在其中闪现:我斩断天河,我跪在师父尸首前大笑,我亲手将赵无锋推入冥狱,我在红袖招抱着苏红袖说“别怕,这次我接住你”……
全是九世轮回里,我没能走完的路。
也是我,亲手埋下的因。
我站在原地,没动,也没退。七剑归鞘,万影环伺,心口那块胎记烫得像要烧穿皮肉。可奇怪的是,我不慌了。
反倒笑了。
“司徒先生,”我抬头,“今天早课补上了吗?”
他站在高台,身影微微晃动,似随时会散。闻言顿了顿,淡淡道:“迟了半个时辰,扣你三文工钱。”
“老规矩啊。”我咧嘴,“回头从桃酥钱里扣。”
他没笑,也没答,只是轻轻扶了扶琉璃镜。
然后,抬起手,指向祭坛中央那柄只露剑柄的斩天机。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该清账了。
我迈出一步,脚踩在新凝的青铜阶上,发出清脆声响。身后,无数个“我”依旧静立,有的握剑,有的垂手,有的闭目待死。但他们都不再阻拦。
因为他们知道——
这一剑,不是为了谁而挥。
是我自己要走的路。
我伸手,再次朝剑柄探去。
指尖刚触到青铜纹路,整座祭坛突然剧烈一震。
地底深处,那笑声又来了。
比刚才更近,更清晰,带着熟悉的沙哑和铁锈味。
我皱眉,正要发力拔剑,却觉掌心一滑。
剑柄上不知何时渗出一层薄汗,湿漉漉的,握不住。
我低头。
看见自己的手指在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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