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把剑扛上肩,话还没落地,耳垂上的缺角铜钱突然烫得像烙铁贴肉。
不是错觉。那股热劲儿顺着血脉往上爬,直冲脑门,连带着腰间的账本也震了一下,像是有人在里头敲算盘。
持国天王还跪着,金血淌了一地,可他整个人僵住了,眼珠微微颤动,仿佛在看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他脖颈上的伤疤正一跳一跳地抽搐,金线在里面乱窜,像被什么东西搅乱了阵脚。
我脚下一动没动,手却已经把锈剑插进了地面。
不是怕,是明白——刚才那一声“师尊”,不是他喊的,是某种更深的东西从骨头里翻上来的回音。这地方不能走,也没法走。三十三重天裂开的口子还在喘气,幽蓝的光像水波一样荡漾,里头浮出无数影子,全是我的脸。
但不是我。
那些人影穿着黑袍,眼窝发暗,手里握着滴血的剑,有的跪着,有的站着,有的正在把剑往自己心口送。他们不说话,可每一双眼睛都盯着我,像是在等我点头。
我闭上眼,掌心贴住剑柄。
心海一沉,万籁俱寂。
然后我看见了——
当铺的灯还亮着,油快烧干了,火苗晃得厉害。我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块布,慢悠悠地擦着归墟剑。隔壁房间传来司徒明敲算盘的声音,三下,停顿,再三下,跟催命似的。
另一个我站在尸山之上,脚下踩着破碎的铠甲和断旗,剑尖垂地,血顺着刃口往下滴。风很大,吹得衣角猎猎作响,我没动,只是抬头看天,天上没有太阳,只有一道贯穿云层的剑痕。
还有一个我跪在雪地里,面前是一座小土坟,坟前插着半截断剑。我伸手摸了摸碑文,手指冻得发紫,嘴里喃喃:“师父,桃酥我留一半在供桌上了,您要是回来,记得吃。”
画面不停闪,每一个我都在做同一件事——擦剑。
有的边哭边擦,有的笑得疯癫,有的眼神空洞,可手上的动作一丝不乱。他们不是投影,不是幻象,是实实在在活过、痛过、扛过的“我”。
我张嘴,声音不大,却像砸进深井的石头:“我皆是我,亦非我。”
话音落,所有时空里的我齐齐抬头,望向同一个方向——我站的地方。
接着,他们同时举剑,剑尖朝天。
刹那间,裂隙炸开万道流光。那些锈剑化作星河倒灌,一道接一道撞进我面前的剑身。没有声响,可我能感觉到大地在抖,空气在烧,整片天穹都被这股力量撑得扭曲。
剑柄开始发烫,继而滚烫,最后像是要熔了手皮。我咬牙不放,任那股热流顺着胳膊往心口钻。
就在这时,归墟剑灵的虚影浮现在我身侧,半透明,轮廓模糊,右眼的琉璃镜片裂了一道缝。
“此剑一成,你便再无回头路。”他说,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铁,“当铺的茶渍、午后的盹儿、账本上的涂鸦……这些日子,都要断。”
我没睁眼,只笑了笑:“我不求回头,只求前行。”
他沉默了一瞬,身影淡去,最后一句话飘在风里:“那你记住——别忘了桃酥的味道。”
话完,他散了,化作一缕青烟,钻进剑身。
我睁眼。
眼前的锈剑已不是锈剑。它通体流转七彩光华,剑脊如龙脊起伏,刃口薄得看不见厚度。最显眼的是剑柄处缓缓浮现的四个古篆——**七剑归一**。
它轻鸣了一声,不高亢,也不张扬,就像老伙计清了清嗓子,说:我好了。
我伸手握住剑柄,火焰纹路顺着小臂往上爬,一直到肩头才停下。疼,但痛得踏实。
持国天王忽然动了。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剑上,然后,单膝点地,铠甲微颤,竟像是在行礼。
我没理他,转头看向裂隙深处。
“夜无痕!”我喊了一声,嗓门不大,可整个天宫都跟着震了三震,“你不是爱讲书吗?今天我给你讲个新段子——《咸鱼翻身,剑劈天规》。”
静了两息。
紧接着,笑声从裂缝里爬出来,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狂笑。
银发飞舞,红铃叮当,夜无痕踏着灰烬走出,九条尾巴全张开,像九面黑色战旗。他右手一扬,符印成阵,幻影叠生,瞬间布下九重迷障。
“陈无咎,你以为融合了几百个自己,就能称王?”他狞笑,“今日我便让你看看,什么叫真正的‘无咎’——”
他话没说完。
斩天机自行出鞘。
一道纯粹到极致的剑光横扫而出,快得连影子都没留下。下一瞬,剑尖已贯穿他的胸口。
他愣住了。
低头看穿心之剑,嘴角却一点点扬起来,笑得像个终于解开谜题的孩子。
“你斩的,”他轻声说,“只是我的影子。”
话毕,身体如沙砾般崩解,簌簌飘散,唯独右眼那枚破碎的琉璃瞳悬浮空中,瞳孔深处光影流转,映出一幕画面——
万年前,祭坛之上,银甲染血的我手持七剑,一步步走向跪地的老者。他背对着我,白发披散,右腿是木制的,手里还攥着半块桃酥。
我抬手,一剑刺入他心口。
老者没挣扎,只是缓缓转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和师父,有七分相似。
我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收剑。
斩天机静静悬着,剑尖滴落一滴光,落在地上,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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