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带着铁锈与腐朽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墨尘感觉自己正在下沉。不是坠向某个深渊,而是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由记忆与痛苦凝聚成的泥沼。耳边似乎还残留着中州不夜城暗巷里的喊杀声,眼前却已被更深沉、更扭曲的景象所取代。
那是血的颜色。粘稠的,滚烫的,从他手中的戮剑上滴落,在地上蜿蜒成一条条小溪。不,不是小溪,是奔涌的血河,是翻腾的血海!他站在血海中央,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骸,有人族修士,有妖族精锐,甚至还有一些气息晦涩、难以名状的存在。他们的眼睛都空洞地睁着,凝固着临死前的恐惧、怨恨与难以置信。
“杀…杀…杀…”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低语,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他心底最深处,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与戮剑的嗡鸣完美契合。每一声“杀”字落下,他周身的血光便浓郁一分,那股毁灭一切的欲望便膨胀一圈。
他试图运转《寂灭剑神经》,想要以刻入灵魂的剑意镇压这翻腾的心魔。可往日如臂指使的毁灭法则,此刻却像脱缰的野马,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心剑在他识海中剧烈震颤,发出尖锐的悲鸣,那不再是清越的剑音,而是濒临崩溃的哀嚎。
视线开始模糊,现实与幻境的边界在消融。
忽然,一股极其阴寒、污秽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顺着戮剑反馈而来的杀戮意念,猛地钻入他的识海!
“呃啊——!”
墨尘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随即又被一片刺目的猩红所覆盖。那不仅仅是视觉,而是感知的全面侵袭。他“看”到了无数扭曲的亡魂,它们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是一团团充斥着怨恨、恐惧、不甘的负面能量聚合体,嘶吼着,哀嚎着,伸出无形的触手,缠绕上他的神魂。
这是……杀戮过甚引来的业力反噬?还是那些死在他剑下之人的残念汇聚?
不,不仅仅是这些。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更为古老、更为纯粹的……魔意!是那戮剑本身蕴含的,属于“终结”权柄的冰冷恶意,它在放大这些负面情绪,在滋养这片心魔的沃土!
冰冷的杀意与灼热的疯狂交织,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吞噬。他紧握着仍在渴望饮血的戮剑,手臂上的青筋因极力克制而虬结暴起。他知道,自己再次站在了失控的边缘。上一次,有酒剑仙的点醒,有《静心咒》的辅助。而这一次,只有他自己,和他脚下这片由自己亲手造就的无边血海。
就在他神魂摇曳,即将被那无尽的杀戮欲望彻底淹没之际——
周围的景象,猛地一变。
血海、尸山、亡魂的嘶吼……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一股熟悉的、带着草木清香和淡淡烟火气的微风,拂过他的面颊。
他怔住了。
眼前,不再是中州不夜城的奢靡喧嚣,也不是血流成河的杀戮战场。
而是……青云宗。
是那个他曾经身为杂役,受尽白眼与欺凌,却也承载了他最初卑微梦想的青云宗。
夕阳的余晖,将天边的云彩染成温暖的橘红色,给连绵的山峦和依山而建的亭台楼阁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熟悉的青石板路蜿蜒向上,路旁是郁郁葱葱的灵草园,几个外门弟子正提着水桶,一边浇灌,一边低声谈笑。远处,炊烟袅袅,那是宗门食堂的方向,隐约还能闻到灵米饭特有的清香。
一切都那么宁静,那么祥和。
仿佛他叛出宗门、血染青云巅、一路杀伐至今的所有经历,都只是一场漫长而血腥的噩梦。
“我…回来了?” 墨尘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不再是那件沾染了无数血迹、蕴含着恐怖法则波动的黑色劲装,而是换回了那套粗麻布制成的、洗得发白的杂役服。手中空空如也,那几把足以令天地变色的凶剑,似乎从未存在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混杂着巨大的茫然,瞬间涌上心头。
是梦吗?
可这风,这阳光,这气息……真实得让他想哭。
“墨尘!你个懒骨头,躲在这里偷闲?还不快去把后山的柴劈了!耽误了长老用度,有你好看!” 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墨尘身体猛地一僵,缓缓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外门弟子服饰,面容倨傲的青年,正叉着腰,趾高气扬地指着他。那是王管事,曾经无数次克扣他的灵石,将最脏最累的活计丢给他,动辄打骂羞辱。
若是往常,或者说,若是“现在”的墨尘,只需一个眼神,那恐怖的剑意就能让这王管事神魂俱灭,化为飞灰。
可此刻,墨尘却发现,自己体内空空如也。那浩瀚如海的法力,那凌厉无匹的剑意,全都消失了。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欺凌的杂役弟子。
一股久违的、名为“恐惧”和“卑微”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
“看什么看?还不快去!” 王管事见他不动,脸上戾气一闪,扬起手,习惯性地就要一巴掌扇过来。
那手掌带着风声,在墨尘眼前迅速放大。以他如今的眼力,能清晰地看到王管事掌纹的脉络,甚至能预判出这一掌落下的轨迹和力度。若是以前,他有一万种方法后发先至,将这只手连同它的主人一起斩成碎片。
但他没有动。
不是不能,而是一种……诡异的麻木。这熟悉的压迫感,这深入骨髓的卑微,仿佛将他拉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然而,预想中的耳光并没有落下。
就在王管事的巴掌即将触及他脸颊的瞬间,一道清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女声响起:
“住手。”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让王管事扬起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
墨尘的心,猛地一跳。这个声音……
他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个身着月白道袍的少女,正静静地站在那里。她身姿窈窕,容颜清丽绝伦,宛如空谷幽兰,不染尘埃。夕阳的光辉落在她身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圣洁的光纱。
林清瑶。
他的青梅竹马,他内心深处最后的人性锚点,太虚剑体的传承者。
此刻,她正看着这边,清澈的眼眸中带着一丝不悦,看着王管事。
王管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忙收起那副嚣张气焰,躬身谄媚道:“林…林师姐!您怎么到这边来了?是这个杂役偷懒,我正要教训他……”
“我看见了。” 林清瑶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宗门之内,岂容你随意欺压同门?下去吧。”
“是,是!弟子知错,弟子这就走!” 王管事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退走了,临走前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墨尘一眼。
周围恢复了安静。
林清瑶的目光,这才缓缓转向墨尘。
那目光,清澈,平静,却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墨尘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她,为什么在这里?想告诉她,自己经历了多少,改变了多少,手上沾染了多少鲜血……想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个在后山禁地,与她并肩看流星的少年?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艰涩的:“清…清瑶师姐……”
他用了“师姐”这个称呼。在这个幻境里,在他重新变回杂役的身份里,这个称呼似乎无比自然。
林清瑶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她的目光在他那身杂役服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没有任何波澜,既没有曾经的亲昵,也没有同情或鄙夷,只有一种看待寻常事物的平静。
“勤勉修行,方是正道。莫要因琐事耽搁了。” 她留下这句不咸不淡,如同对所有底层弟子都会说的鼓励话语,便转身,衣袂飘飘,向着内门的方向走去。
没有回头。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天堑,横亘在两人之间。
墨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那平静的目光,那疏离的态度,那声公事公办的“师姐”……像一把无形的、淬着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心底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比任何神兵利刃造成的伤害,都要疼痛千百倍。
“呵呵……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一开始的压抑,逐渐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带着无尽的悲凉和自嘲。
原来……这才是最残忍的幻境。
不是尸山血海,不是亡魂索命。
而是将他打回原形,让他重新体验那深入骨髓的卑微,然后,再由他视若生命的光明,亲手将他推向更深的黑暗。
让她,用最平静的姿态,否定他所有的挣扎与改变,否定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去!
“我不是杂役!”
“我是墨尘!!”
“我是戮仙剑主!!是你们所有人都恐惧的存在!!!”
他在心中疯狂地呐喊,咆哮。
现实与幻境剧烈冲突,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轰——!!!”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凶戾的气息,猛地从他体内爆发出来!那身粗麻布杂役服瞬间被震成齑粉,取而代之的,是那件象征着杀戮与毁灭的黑色劲装!戮剑、诛剑、绝剑、陷剑、意剑……五把凶剑的虚影在他周身环绕、咆哮,发出令人神魂战栗的嗡鸣!
眼前的“青云宗”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寸寸龟裂,然后轰然崩塌!
夕阳、山门、灵草、谈笑的弟子……所有温馨祥和的假象,全部消失不见。
世界,重新被无边无际的血色所笼罩。
他依然站在那片血海中央,脚下的尸山更高,亡魂的嘶吼更甚。
不同的是,他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万载玄冰还要寒冷的……杀意!
心魔?幻境?
那就用最极致的杀戮,将它们……连同这个虚假的世界,一起斩碎!
“吼——!”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手中的戮剑爆发出滔天血光,向着前方那扭曲的、由他内心恐惧与执念化成的虚空,狠狠斩去!
剑光过处,空间湮灭,法则哀鸣!
这一剑,不再有任何犹豫,不再有任何保留。他要将这该死的旧梦,将这刺痛他心脏的幻影,将这纠缠不休的心魔……
斩!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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