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冯渊回到自己的小院。
冯房和猴三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他们今天受到的冲击,比过去十年加起来都多。
冯渊没有休息,他走到院子中央,迎着夜风站定。
他闭上眼,今天经历的一幕幕在脑中回放。
韩安梦眼中的傲骨与挣扎。
周梧身上的煞气与伤疤。
一个教他道理,一个教他拳头。
一个为掌权,一个为杀人。
从明天起,他的生活将不再有片刻安宁。
读书的苦,练武的痛,会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可他心中,却没有半分畏惧。
反而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期待。
薛蟠,你等着。
我所受的每一分苦,将来,都会在你身上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他睁开眼,看向漆黑的夜空。
那里没有星,也没有月,像他此刻的人生,前路漫漫,一片黑暗。
可他知道,他将是那个亲手撕开黑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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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刚到,冯府的大门被准时叩响。
冯房揉着惺忪的睡眼去开门,门外站着个人,让他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短褂敞怀,露出精壮的胸膛和交错的疤痕,浑身是隔夜的酒气和一股铁锈般的煞气。
“周先生,里面请。”
冯房躬着身子,心里直打鼓。
冯渊已经穿戴整齐,在院中等着了。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半旧的青布直裰,伤势未愈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旁边的猴三还打着哈欠。
周梧扫了一眼冯渊的四肢,像是在估量一块肉的斤两。
周梧脚边放着一个木桶,桶里是半桶水。
“脱。”周梧吐出一个字。
冯渊没犹豫,脱掉了上身的直裰,露出还带着淤青的细狗身躯。
“马步。”
冯渊依言分开双腿,沉下重心。
他上辈子也算健身,知道这个姿势。
周梧却摇了摇头,走过来,一脚踹在他的小腿肚上。
“再低。”
冯渊闷哼一声,身体矮了下去。
“手平举,端着。”
周梧将那个装了半桶水的木桶,放在他的手掌上。
木桶很沉,水在里面晃荡,一股巨大的坠力拉扯着他的胳膊。
“一个时辰。水洒一滴,加一炷香。”周梧说完,就坐回廊下,拿起酒葫芦,自顾自喝了起来。
冯渊咬着牙。
汗水很快就从他的额头渗出,顺着脸颊滑落。
手臂开始酸麻,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双腿抖得像筛糠。
那桶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
他能感觉到周梧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他的身上。
他想起了薛蟠家奴那只踩在他脸上的脚。
想起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
想起了口鼻间那股甜腥的血味。
他的眼神,慢慢变了。
颤抖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
冯渊感觉自己的胳膊和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他放下木桶,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不错。”周梧站起身,扔过来一根粗大的木棍,“拿好。”
冯渊接过木棍。
“现在,我打你,你不准躲,不准退。眼睛,不准眨。”
冯渊还没反应过来,周梧手里的另一根木棍已经带着风声,抽在了他的大腿上。
“啪!”
一声脆响。
剧痛袭来,冯渊的身体猛地一晃,差点跪倒。
“站直了!”周梧喝道。
“啪!”
又是一棍,抽在他的后背。
冯渊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血的味道。
他瞪大眼睛,看着周梧。
他看到周梧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戏谑,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在战场上,敌人砍过来,你怕了,眨眼了,你就死了。”
“你得习惯疼。”
“习惯了,你才能在最疼的时候,看清楚对方的刀从哪里来。”
“啪!啪!啪!”
木棍雨点般落下。
冯渊的身上,旧伤添新痕。
他一声不吭。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根呼啸而来的木棍,和周梧那双狼一样的眼睛。
他从一开始的剧痛难忍,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他竟然能在那根木棍挥起的瞬间,判断出它要落下的位置。
不知过了多久,周梧停了手。
冯渊浑身是汗,是血,是泥。
他拄着木棍,勉强站着,身体摇摇欲坠。
“今天,就到这。”周梧扔下木棍,“明天继续。”
他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下。
“猴崽子,”他头也不回地对猴三说,“去药铺买最好的活血化瘀的药,用烈酒调开,给他泡澡。不然,明天他就废了。”
饭后,一个青衫落拓,身上带着一股洗不掉的墨香和纸张的陈旧味道的儒生扣响冯府房门。
冯渊知道是韩先生来了,迎出门。
韩安梦进来打量了一下院子。
比他那个小家大多了,收拾得也干净。
冯渊对韩安梦一拱手,“先生用过了吗?”
韩安梦点点头。
周梧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那便开始吧。”冯渊说。
他先看向韩安梦:“先生,请。”
他将韩安梦引至书房。
书房不大,冯渊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
韩安梦坐下,却没碰那些东西。
他从自己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叠东西,扔在桌上。
不是四书五经,不是圣人注疏。
而是一叠发黄的、印着油墨的纸。
是金陵城里每日发行的邸报,还有几张本地的商号传单。
韩安梦拿起最上面一张邸报,“户部侍郎昨日上奏,请开南漕,以济北地粮荒。你怎么看?”
冯渊一愣。
他以为第一课,会是“学而时习之”。
“朝廷大事,学生……不知。”
“你不是要权吗?”韩安梦的眼神锐利起来,“权,不在皇帝的玉玺里,不在圣人的文章里。权,就藏在这里面。”
他用手指敲了敲那张薄薄的纸。
“南漕一开,谁的船能走?谁的粮食能运?沿途的码头、官驿、卫所,谁来管?这背后是几万人的生计,几百万两银子的流水。”
“户部侍郎是王家的人,他这道折子,是给新皇表忠心,也是给王家捞好处。”
“可江南的粮,大半在甄家和几个老勋贵手里。他们肯不肯放粮?以什么价钱放?这就要斗。”
“你再看这个。”他又抽出一张纸,“城南米铺大降价,一石米便宜了三十文。为何?”
冯渊看着他,脑子飞速转动。
“因为南漕要开的消息,已经提前走漏了。有人在囤米,也有人在抛售,想在朝廷定价之前,先赚一笔。”
韩安梦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就是书本之外的东西。我要你学的,就是这个。”
“从今天起,每日卯时到午时,你跟我读书。不读经,这些你晚上自学,只读史,读邸报,读这些商号的流水账。”
“我要你从一个数字里,看到一个官员的贪婪。从一道旨意里,看到一个家族的兴衰。”
“我要你把这天下,当成一个棋盘。把所有人,当成棋子。”
韩安梦的声音不高,却让冯渊的血热了起来。
这才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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