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十万小时的误差
沈聿修的修表店藏在城市最古老的一条巷子里，门口只悬着一块不加任何装饰的榉木招牌，刻着两个字：“拾光”。
店里是另一个世界。隔绝了外面的车马喧嚣，只有无数钟表齿轮啮合、摆轮游丝振荡的细微声响，它们交织成一种奇特的宁静，如同时间的低语。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古旧木质和一点点冷冽金属的味道。
他正伏在工作台前，鼻梁上架着一枚单眼放大镜，专注地调整着一块十九世纪末期瑞士怀表的擒纵叉。他的手极稳，镊子尖端的调整以微米计。光线从侧窗落下，勾勒出他清瘦的侧脸和过于沉静的眼眸。
店门被推开，檐下的风铃发出清越的叮咚声。
进来的是个女人。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浅灰色套装，裙摆下小腿线条优美而利落，神色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与焦灼。
“您好，”她的声音清脆，语速稍快，“我听说这里的师傅能修比较…特别的表。”
沈聿修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精密的机芯上，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嗯。”
女人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样式古旧的丝绒表盒，小心地放在工作台边沿。“这块欧米茄的蝶飞，是我母亲的遗物。几个月前开始走时不准，越来越慢，去了好几家店，都说是核心部件老化，无法修复…”她顿了顿，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它对我很重要。”
沈聿修终于抬起眼，取下放大镜。他的目光先落在那个表盒上，然后才缓缓移到女人脸上。
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被拉长了。
一张明艳而熟悉的脸，褪去了少女时代的青涩，增添了成熟的风韵，眉眼间带着职场历练出的干练，但眼底深处，那份独特的倔强和清澈，依稀还是旧时模样。
苏晚。
他的呼吸几不可闻地滞了半拍，捏着镊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些许白色。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沉闷的钝痛沿着岁月的脉络蔓延开来。
十年。整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他以为早已尘封的往事，此刻却随着她的出现，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校园里梧桐树下的初遇，图书馆里并肩自习的静谧，她笑着把冰可乐贴在他脸上时的惊呼，还有…毕业前那个雨夜，她红着眼眶质问“沈聿修，你的未来计划里到底有没有我？”时，他近乎残忍的沉默。
他选择了家族期望的道路，奔赴海外顶尖制表工坊深造，斩断了与过去的所有联系。包括她。
他从未想过，会再见到她。更未想过，是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
苏晚看着他，眼神里起初是纯粹的陌生和客套的期待。几秒之后，那陌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瞳孔微微放大。
“沈…聿修？”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的试探，仿佛怕惊扰了一个不真实的幻影。
“是我。”他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平静，像深潭的水，不起波澜。“好久不见，苏晚。”
确认的瞬间，苏晚脸上血色褪去少许，随即又迅速恢复，那点失态被她用强大的自制力压了下去，只余下彻底的疏离和客套。“没想到…你会在这里开店。”她的目光扫过这间充满时光痕迹的店铺，一丝复杂情绪飞快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嗯。”他依旧是简短的回应，伸手取过那个丝绒表盒。
打开。一块十八K金的欧米茄蝶飞女表静静躺在里面，经典的椭圆形表壳，贝母表盘有些许细微的裂纹，金色指针停在某个刻度，仿佛凝固了一段时光。它看起来依旧优雅，只是失去了生命力。
“能修吗？”苏晚问，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干脆，仿佛刚才的相认从未发生。
沈聿修没有立刻回答。他用绒布垫着手，将表轻轻取出，放在黑色天鹅绒垫上，重新戴好放大镜，拿起专用的开表器，动作流畅而精准。打开后盖，露出内部复杂而精致的机芯。金色的齿轮、蓝色的钢制螺丝、优美的鹅颈微调……一切看似完好，但在沈聿修眼中，问题无所遁形。
他看了片刻，放下放大镜。
“不是核心部件老化。”他抬眼，目光平静地看向苏晚，“是摆轮轴尖有极其微小的磨损，导致运行阻力增大，并且润滑油出现了凝结。之前的师傅可能用的检测设备精度不够，或者…”
他顿了顿，说出了那个更可能的，也是更伤人的原因：“觉得修复这点微小磨损的性价比太低，不值得花费时间。”
苏晚愣住了。“所以…能修？”
“能。”沈聿修肯定地回答，“但需要时间。微米级的磨损需要特殊工具调整，并且要进行全面的清洗和重新润滑。”
“多久？费用多少？”她立刻问。
“一周。费用…”他报了一个数字，并不便宜，但相对于这块表的价值和情感意义，并不过分。
苏晚几乎没有犹豫：“好。一周后我来取。”她拿出名片夹，取出一张设计简约的名片放在工作台上，“修好了请联系我。谢谢。”
名片上印着：“经纬资本，投资总监，苏晚”。
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问他“这个齿轮是做什么用的”的女孩了。她在他缺席的十年里，长成了足以独当一面的模样。
“好。”他收下名片，没有多看。
苏晚最后看了一眼那块打开后盖的手表，又看了一眼沈聿修那双骨节分明、异常稳定的手，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风铃再次响起，店门合上，将外界的光线与声响重新隔绝。
店里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有钟表们不知疲倦的滴答声。
沈聿修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许久未动。工作台上那块欧米茄蝶飞的机芯，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而精密的光泽。他的目光落在苏晚的名片上，然后缓缓移开，看向窗外被屋檐切割成方块的天空。
十万个小时。
这是瑞士制表界一个心照不宣的概念，大约相当于十一年。据说，一个人专注投入十万个小时，就能在某一个领域达到极致。
他花了将近十万个小时，沉浸在齿轮与发条的世界里，学习如何驯服时间，如何修复最精密的机械，试图将生命中那段最重要的误差从记忆里抹去。
可当她再次出现，带着那块需要修复的表，和她眼中再也与他无关的十年时光。
他才明白。
有些误差，无法用任何工具修正。
而时间，也从未真正被他驯服。
它只是潜伏着，等待一个契机，呼啸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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