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如同浸透了死寂的裹尸布，缠绕在枯槁的树木与污浊的水洼之间。林森和Z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每一步都陷在冰冷的淤泥里，发出令人疲惫的咕哝声。身后，“彼岸”那庞大的轮廓早已被浓雾和距离吞噬，只有偶尔顺着风飘来的、极其微弱的爆炸余音，证明着那个地下王国的最终崩溃仍在持续。
两人都沉默着，保存着所剩无几的体力，也咀嚼着各自劫后余生的复杂心绪。林森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伺服器阵列熄灭的黑暗、水淼那虚无平静的话语、以及“锚点”启动时那行“无法估算”的提示。希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飘摇。
Z的状态更差，左臂的伤口虽然经过简单处理，但长时间的奔逃和冰冷的沼泽环境让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泛着青紫色，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同淬火的匕首，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被浓雾扭曲的一切景物。
“我们……要去哪里？”林森的声音嘶哑，打破了的沉默。仅仅一天之前，他还在为如何逃离那个金属囚笼而挣扎，此刻却已身处广袤而危机四伏的荒野，目标也变得模糊不清。
“找一个……临时安全屋。”Z喘着气，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防水袋包裹的、指针式的老旧指南针，仔细辨认着方向，“‘守夜人’崩溃前设立的几个应急点之一，希望还没被‘彼岸’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发现。”
“‘守夜人’……真的完全崩溃了？”林森回想起Z之前对“守夜人”的不屑，以及水淼透露的渗透情况。
“名存实亡。”Z冷笑一声，带着浓浓的疲惫和嘲讽，“高层要么被收买，要么被清除，剩下的要么像无头苍蝇，要么……就像我一样，转入了更地下的活动。攻击‘彼岸’主入口，是我们能发动的最后一次像样的行动，为了牵制，也为了……制造让你我这种人能逃出来的混乱。”
林森默然。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逃亡，固然有自己的挣扎和智慧，但也确实建立在许多像Z这样的人，以及像杨博士那样在最后时刻醒悟者的牺牲之上。
在浓雾中艰难行进了数小时，当天光勉强驱散了一些雾气，显露出铅灰色天空时，Z终于带着林森抵达了一片看似毫无特色的、布满风化岩和低矮灌木的丘陵地带。
她在一块巨大的、仿佛随时会滚落的岩石旁停下，仔细检查着岩石底部的苔藓生长模式和几个不起眼的刻痕。
“是这里了。”她松了口气，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林森赶紧扶住她。
Z在岩石侧面几个特定位置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又用匕首撬开一块松动的、伪装成石片的复合材料板，露出了一个带有数字键盘的隐藏接口。她输入了一长串密码。
“咔哒。”
一声轻响，旁边一块与山体几乎融为一体的“岩壁”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进入的、黑黢黢的洞口，里面传来干燥的、带着尘埃的空气。
两人迅速进入，身后的入口无声关闭，将外界的潮湿与危险隔绝。
洞内别有洞天。空间不大，约二十平米，但功能齐全。墙壁是加固过的岩石，角落里有简易的床铺、储水罐、压缩食物，甚至还有一个依靠生物质能发电的小型空气循环和过滤系统。最显眼的，是靠在墙边的一张金属工作台，上面摆放着一些老式但保养良好的电子设备——一台没有联网功能的笔记本电脑、几个信号扫描仪、以及一套简陋的物理加密通讯装置。
这里像是一个末日生存者的巢穴，也像一个反抗军的前哨。
Z一进入安全屋，强撑的精神似乎瞬间垮掉，她踉跄着走到床边，几乎是一头栽倒下去，蜷缩着身体，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她的额头滚烫，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不祥的红肿——感染，加上失温和高强度应激，她的身体终于到达了极限。
林森心中一惊。他快速检查了一下储水罐和食物，确认无毒且可用。然后，他在工作台下的急救箱里找到了抗生素、退烧药和相对干净的绷带。
他扶起Z，帮她喂下药物，又小心翼翼地拆开她手臂上简陋的包扎。伤口比他想象的更严重，边缘已经发黑溃烂，散发着不好的气味。他只能用有限的清水和消毒液进行清理，重新上药包扎。整个过程，Z紧咬着牙关，冷汗直流，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仿佛在与体内的痛苦和虚弱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处理完伤口，林森自己也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虚弱。他强迫自己吃下一些高能量的压缩食物，喝了些水，然后坐在工作台前的椅子上，打量着那些设备。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一直紧握在手心的那枚数据芯片上——杨博士临死前交给他的，记录着“镜像计划”原始日志的芯片。
或许……这里的老旧电脑，可以读取它，并且由于其物理隔离，相对安全。
他打开电脑，将芯片插入接口。
熟悉的日志文件再次呈现。他跳过已经看过的部分，重点搜索与“水清源”、“锚点协议”、“混沌变量”、“不可克隆定理”等关键词相关的，更深层、或许之前被忽略的记录。
大量的技术术语和代码片段掠过屏幕，看得他头晕眼花。但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段被标记为【个人备忘录 - 加密等级：绝密】 的音频文件，引起了他的注意。创建者，是杨振华（杨博士）。
他犹豫了一下，点开了播放。
耳机里传来了杨博士那熟悉、但此刻听来充满疲惫和焦虑的声音，背景还有细微的实验仪器噪音。
“……日期无法确定，系统时间可能已被篡改。这也许是我最后的记录。”
“水淼……她比我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走得更远。她不仅仅在修改‘镜像计划’的伦理边界，她……她在尝试创造某种……‘升华体’。”
“她认为当前的人类意识载体（肉体）是低效且充满缺陷的，数字化的‘镜像’也只是过渡。她真正的目标，是剥离意识的桎梏，将其上传至一个她称之为‘云脑’的、由全球网络和计算节点构成的分布式存在……”
“清源兄留下的‘锚点’，不仅仅是伦理保险，据我破译的碎片信息显示，它可能还包含了对‘云脑’架构的某种……‘逻辑毒药’。一旦‘云脑’试图成型并执行‘净化’，‘锚点’将从其核心层面引发悖论崩溃。”
“但水淼也一定知道这一点。她在争夺‘星火’权限，她在清除知情者……她在与时间赛跑，要在‘锚点’完全生效前，完成她的‘升华’。”
“我必须把这份日志送出去……给……给任何还能阻止她的人……林森……或许……他是变量……”
录音到这里，突然被一阵尖锐的干扰噪音打断，接着是杨博士一声短促的惊呼和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录音戛然而止。
林森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冷。
“云脑”？“升华体”？水淼的目标，竟然庞大和疯狂到如此地步！她不仅仅要取代个体，而是要创造一个笼罩全球的、她主导的集体意识网络？！而“锚点”，竟然是针对这个终极目标的毁灭性武器！
杨博士在最后时刻，想到的变量，竟然是他林森！
就在这时，工作台上那个一直处于静默状态的物理加密通讯装置，突然毫无征兆地亮起了一个红色的指示灯，发出极其轻微的、规律的“嘀……嘀……”声。
那不是正常的通讯信号，更像是……某种定位信标被激活了！
林森猛地看向床上昏睡的Z，又看向那个闪烁的红灯。
这个安全屋……暴露了？
是谁？水淼的追兵？还是……“守夜人”内部残余的背叛者？
他迅速起身，试图关闭或破坏那个通讯器，但已经来不及了。
通过安全屋唯一的、经过巧妙伪装的观察孔，他看到，在外面的丘陵下方，浓雾尚未完全散去的林地边缘，出现了几个穿着全黑色、不属于“彼岸”制式装备、行动异常迅捷而专业的人影，正呈扇形，无声而快速地向这块巨石包抄而来。
他们的动作，带着一种林森从未见过的、冰冷的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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