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婉宁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书,这张纸仿佛有温度,暖意从掌心一路蔓延到心口,让她觉得连院子里最后那点残雪都化成了春水。
知青院子的角落里,两个没考上的知青蹲在台阶上,小马捏着那支一直没点着的烟卷,突然扬手扔在地上:
“算了,看来我真不是读书的料。等开春招工,我就回城进家具厂,好歹手艺还在。”
旁边的李卫国低着头,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数学公式:
“我还想再试一次。家里给我寄了套新复习资料,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才到。”
刚挑水回来的周明远放下扁担,走过去拍拍两人的肩:
“今年考不上不算啥。小马你做的那个梳妆镜,村里姑娘谁见了不眼馋?回城肯定有出息。卫国,你要的书我记着了,等到了京都,我第一时间给你寄新的复习资料。”
傍晚,知青们自发凑了场聚餐,算是为这段共同奋斗的岁月作个见证。
李娟没来——听说她已悄悄搬去了宋满仓家住,连婚礼都没办,只托人捎来一小包喜糖。纸包原封不动地放在灶台上,没人去动。
其他知青能来的都来了:
张岚挎着个竹篮,里头整齐码着刚蒸好的红糖发糕;李萍抱着刚满周岁的娃,她男人笑呵呵的跟在身后,拎着一坛沉甸甸的米酒。
还有几位插队多年的老知青,各自带着珍藏的干菇、咸菜疙瘩,小小的院子顿时被挤得满满当当,人声混杂着柴火噼啪声,格外热闹。
院子中央支起那口行军大铁锅,王建军提着两只肥硕的野兔,麻利地蹲在灶前拨弄柴火,火光将他黝黑的脸映得发亮:
“今儿个谁都别跟我抢!这兔肉得用慢火煨,佐料我都备齐了,保证炖得连骨头都入味!”
赵红梅在一旁的案板上切腊肉,刀起刀落,肥瘦相间的肉片透出琥珀光泽。
张岚男人吭哧吭哧搬来一筐刚出土的红薯,一个个往灶膛边码好:
“贴着锅边烤,等兔肉好了,这红薯也焦香流蜜,甜得很!”
暮色渐浓,锅里的汤汁开始咕嘟冒泡,醇厚的肉香混合着米酒的甜糯,随风飘出老远,像是要把这离别的前夜,也熬出几分暖意来。
梁斌猛地站起身,手里那只掉了漆的搪瓷缸高高举起,米酒在缸子里晃荡:
“这第一杯,敬所有考上大学的兄弟姐妹!咱们一起挑灯夜读的日子,一起啃冷馍复习的苦,值了!”
“干了!”
二十几个搪瓷缸叮叮当当地撞在一起,像一曲杂乱的交响乐。酒水溅得到处都是,却没人低头看一眼,只有一双双亮得灼人的眼睛在暮色中交会。
周明远仰头饮尽,随手抹了把嘴角,又将自己的缸子斟满:
“这第二杯,敬今年没考上的兄弟姐妹!”
他的目光扫过小马泛红的眼眶,落在李卫国紧抿的嘴唇上。
“咱们知青点的人,什么时候认过怂?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小马用力眨了眨眼,突然咧嘴笑了:
“远哥说得对!我回去就跟着表哥学木匠,非得在城里开个自己的家具店不可!”
他举起缸子的手微微发颤,声音却格外响亮。
一直沉默的李卫国猛地挺直了腰杆,像是要把这些日子压弯的脊梁一下子撑直:
“我已经托人从省城捎复习资料了。明年这时候,我准给你们寄录取通知书!”
角落里,一位插队十年的老知青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夕阳余晖中缓缓升腾:
“咱们这些人啊,从城里来到这黄土坡,什么苦没尝过?”
他眯着眼,目光仿佛穿过岁月。
“考学是条路,返城是条路,留下来把这片土地种出花来,也是条路。”
他顿了顿,声音沉稳有力。
“只要心里那团火不灭,哪条路都能走得亮亮堂堂。”
暮色渐深,灶膛里的火光却愈发炽烈,映红了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
这一晚,没有人说“再见”这两个字。
梁斌用力拍着周明远的肩膀:
“明年这时候,咱们还在这院子里聚!”
小马把最后一口米酒一饮而尽:
“等我家具店开张了,你们都来给我剪彩!”
李卫国在月光下挨个记下大家的通讯地址,笔记本被写得密密麻麻。
他们心照不宣——
从明天起,有人将北上求学,有人将南下返城,还有人要继续在这片黄土地上耕耘。
但共同熬过的这些年,早已在他们骨子里刻下了同样的印记:那些在田埂上挑灯夜读的夜晚,那些在旱灾里并肩抗旱的日子,那些为一个数学题争得面红耳赤的黄昏。
苏婉宁默默收拾着碗筷,看着这群被岁月打磨得粗糙却愈发坚韧的同伴。他们心里都憋着一股劲儿——
那是要在新天地里闯出名堂的倔强,是要让所有人看见知青分量的决心。
夜色渐深,繁星满天。
不知谁轻声哼起了《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渐渐地,所有人都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在知青院子上空回荡,飘向远方的田野,飘向即将到来的黎明。
往后的路或许各不相同,但他们知道——这群一起扛过风浪的年轻人,注定只会向前冲,绝不往后退。
夜深人静,苏婉宁掏出姥姥送的那本,封面上画着梅花的蓝皮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顾”字旁边画了颗五角星,后面写着“顾淮”,下面已经有两段字和一首诗。
她握着笔,一笔一划添上新的一行:
“前路还长,好在有光!”
雪后初霁,黄土坡裹上了一层素净的白。知青点里不再有往日的书声琅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着喜悦、不舍的离愁。
手续的办理比想象中更磨人。
苏婉宁、周明远、梁斌和赵红梅一行人,拿着鲜红的录取通知书,在生产队、大队、公社之间来回奔波。
在公社那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负责盖章的李干事抬起眼皮,慢条斯理地翻开他们的材料:
“都想清楚了?户口一旦迁出去,农村的工分、口粮可就都没了。”
他顿了顿,目光在四人脸上扫过。
“大学念出来,国家包分配,要是念不出来……”
这话像一颗小石子,在众人心湖里投下微澜。但很快,便被更坚定的决心覆盖。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义无反顾。
“同志,我们想清楚了。”
周明远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梁斌则直接拿起桌上的公章,稳稳地盖在了迁移证上——
“咔”
一声清脆的轻响,鲜红的印迹宛若一枚烙印,既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更是另一个时代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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