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苏婉宁的意识在现实与回忆间浮沉,新闻里那两个熟悉的名字,像钥匙般打开了她记忆的闸门。
周敬之——
她的太姥爷,早年留洋的物理学博士。
“九一八”的炮火传来时,他毅然放弃了国外优越的生活,携带全部研究资料回国,倾尽家财在上海创办了“敬之实验室”。
而支持他这一切的,是他的夫人和独生女——
苏婉宁的太姥姥和姥姥。
姥姥中英文双绝,写得一手锦绣文章,当父亲决定回国时,她放弃了国外大学在读的学位,和唾手可得的安稳前程,毅然随父归国。成为了国立江南大学国文系的一名普通学生,兼任父亲实验室的文书、翻译和管理。
她用那双本该吟风弄月的笔,为父亲整理晦涩的实验数据,处理繁杂的外联书信,翻译各种难懂的外文书籍。
在太姥爷的学生中,有个特别的年轻人——
姥爷陈铮。
他本是流亡学生,被太姥爷收留在实验室打杂,却在耳濡目染中对物理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太姥爷亲自教导他,送他进入西南联大。新中国成立后,他穿上军装,成为部队的技术骨干。
最终,太姥爷的实验室还是被日寇盯上。
在那个血色弥漫的清晨,周敬之将一个小木匣塞进女儿手里,里面是核心资料的微缩胶卷。
“保护好它,等我们的人来取!”
这是他留给女儿的最后一句话。为了给前来接应的同志争取时间,他点燃了实验室作为信号,自己却血染废墟,壮烈殉国。
姥姥抱着那个滚烫的木匣,在乡亲的掩护下死里逃生。她看着冲天火光,没有流泪,只是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父亲倒下了,他的路还要有人走下去。
她隐姓埋名,带着那份用父亲生命换来的资料,在暗夜中默默守护着科学的火种,直到它被安全交到组织手中。
建国后,这份心血融入了江南大学精密仪器与机械系的根基。而她,则选择留在江南大学,成为一名普通的国文教师,在三尺讲台上,一站就是几十年。
1950年,姥爷陈铮随部队奔赴朝鲜战场,临行前,他来向姥姥告别,将一枚子弹壳放在她手心:
“怀玉,等胜利了,我就回来,继续老师未尽的研究。”
可他再也没有回来。
在一次掩护战友转移重要设备时,他引爆炸药与敌人同归于尽,只留下一枚被炸变形的校徽——
那是太姥爷当年送给他的入学礼物。
苏建国——苏婉宁的父亲,新中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代航天工程师。
她记忆中最后的身影,是那个清晨,他抱起她,用胡茬轻轻扎了扎她的脸,笑着说:
“宁宁乖,爸爸要去完成一个很重要的任务,等星星亮了,爸爸就回来了。”
从此,他就像人间蒸发,再无踪迹。
而那个在丈夫失踪后,独自面对风雨的女人,是苏婉宁的母亲。
母亲完美继承了祖父探索未知的基因,是一名才华横溢的地质学家,她的梦想是踏遍山河,为祖国寻找宝藏。
可为了支撑这个家,为了照顾年迈丧父、中年丧夫、一生辛劳的姥姥和年幼的婉宁,她默默收起了心爱的地质锤和勘探图,放弃了她视若生命的野外工作,转到了一个清闲的文职岗位。
苏婉宁至今还记得,无数个深夜,母亲独自坐在窗前,摩挲着一块她年轻时采集的矿石标本,背影是那么的落寞与孤寂。
他们......原来都是英雄。
太姥爷是血火中的丰碑,姥姥是风霜里的翠竹,姥爷是绽放于异国的木兰花,父亲是隐匿于星海的灯塔,母亲则是被生活埋没的宝藏......
都是为了这个国家,这片星空,燃烧了自己,照亮了他人!
可她呢?
她本是英雄的后裔,血脉里流淌着探索星海的基因与报效家国的赤诚。
太姥爷的壮烈,姥姥的坚韧,姥爷的忠勇,父亲的执着,母亲的牺牲......
这本该是她骨子里最宝贵的传承!
可她做了什么?
她因为恐惧北方的贫瘠,仓皇嫁人;因为受不了农村的苦楚,抛夫弃女;因为生活的重压,蝇营狗苟了一生!
她将姥姥用风骨守护的、姥爷用生命扞卫的、母亲用梦想换来的未来,活成了一地鸡毛!
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卑微的、困于柴米油盐的笑话!
巨大的荣耀与极致的卑微,在她垂死的心湖里轰然对撞!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哽咽,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她猛地蜷缩起来,指甲死死抠进身下的床单,因用力而剧烈地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泪水决堤而出,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汹涌的、滚烫的,瞬间浸湿了枕巾。
那不是悲伤,是比悲伤更残忍千万倍的——悔恨!
是无边无际、深入骨髓、足以将灵魂都焚烧殆尽的悔恨!
她本可以继承遗志,哪怕只是成为一名普通的科研人员,为父亲的梦想添一块砖,为太姥爷的传承尽一份力。
她本可以活得堂堂正正,无愧于姥姥的风骨,抚平母亲的遗憾。
可她选择了最懦弱、最不堪的一条路,将几代人的荣耀与牺牲,活成了地上任人践踏的尘土!
意识在滔天的悔恨中迅速剥离,沉入无边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感知前,苏婉宁用尽最后一丝灵魂的力量,发出泣血的执念——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重来......
她一定......一定不会再犯傻!
她一定......要活出配得上他们所有人的样子!
一定......不......
……
“婉宁!快醒醒!该上工了!”
这声音......
是谁在喊她?
苏婉宁猛地惊醒,刺目的阳光从窗口破洞处钻进来,晃得人眼晕,她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
空气中没有了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只有记忆中那股混合着煤油、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还有姑娘们身上洗的发白的粗布衣裳味,既陌生又熟悉。
她撑起身子,身下的硬板床硌得浑身发疼。粗布褥子洗得发白,铺在北方农村常见的土炕上,摸上去又硬又糙。
昏暗的屋子里,八张一模一样的大通铺沿着土墙铺开。五六个年轻姑娘正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打着哈欠抱怨:
“天还没亮透呢……”
“鸡才叫第一遍,再睡会儿不行吗?”
斑驳的土墙上,一张红纸标语格外醒目: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落款处还印着一行小字:
“1977年知青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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