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健室的汗水与泪水,沙盘里的沟壑与触碰,还有窗外那双无处不在的、充满恶意的眼睛——这些构成了黄小磊世界里矛盾而压抑的全部。他像一颗被强行摁入水下的头颅,每一次挣扎着浮起换气,都会被新的浪潮拍打下去。
李医生注意到了他状态的回退。那把悬空的黑色镰刀画,无声地诉说着他承受的额外压力。她没有直接追问,只是在一次治疗中,带来了一副旧的围棋。
“不会下没关系。”她将黑子白子倒在沙盘旁的矮几上,“你可以只是摆弄它们。黑的,白的,分开,或者混在一起。有时候,看着这些简单的对比,心里会安静一点。”
黄小磊没有碰棋子。但他盯着那黑与白的鲜明对比,看了很久。极端对立的色彩,非黑即白,就像他经历的世界——极致的恶与挣扎的善,深沉的黑暗与微弱的微光。
几天后,他第一次主动对李医生开口,问了一个与自身似乎无关的问题:“……那个人……‘宝哥’……会判很久吗?”
李医生心中微微一动,谨慎地回答:“法律会根据他的罪行,做出公正的判决。他做了很多坏事,伤害了很多人,包括你。”
黄小磊沉默下去,不再问。但这个问题本身,像一个信号,表明他开始尝试理解外部的秩序和规则,试图将他经历的混乱暴力,与一个“公正”的概念联系起来。
警方那边传来了一个令人稍感安慰的消息。通过技术手段,他们确认了之前发送恐吓彩信的大致源头——位于缅北某个区域的某个基站。虽然无法精确定位到人,但至少证实了威胁确实来自境外,而非国内潜伏的危险。这让他们稍稍松了口气,但安保并未松懈。
更重要的是,通过对“宝哥”及其团伙的审讯和证据梳理,警方整理出了一份多达数十人的潜在受害者名单和部分疑似被绑架囚禁人员的模糊信息。这些信息被迅速上报,并通过外交和国际警务渠道,艰难地试图与缅方进行沟通核查,展开营救。
这项工作繁琐、敏感且希望渺茫,但每确认一个信息,每有一丝营救的可能,都意味着可能挽救一条生命,一个家庭。
负责与黄家对接的警官,在一次例行沟通中,谨慎地向黄雅透露了这部分工作的艰巨性和初步进展。“……我们正在尽力,但这就像大海捞针,而且是在别人的海域里捞针,非常困难。”
黄雅将这番话,经过李医生的指导,用尽可能不刺激的方式告诉了黄小磊。她没有夸大希望,也没有掩饰困难,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警察还在努力找其他人,就像当时找到你一样。但这需要时间,也很危险。”
黄小磊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被角。他想起沙盘里那些散落的小人,想起那条深深的沟壑。原来,那不仅仅是他内心的意象,也是冰冷的现实。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混乱的梦。梦里,他还在那座高墙之内,但身边不再是空无一人,而是挤满了模糊的、看不清面孔的身影。他们沉默着,一起看着墙外,等待着什么。然后,他看到了阿木,阿木站在远处的高地上,朝着他们的方向,打着一个他看不懂的、复杂的手势。
醒来后,心跳如鼓,梦境清晰得令人不安。阿木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第二天沙盘治疗时,黄小磊犹豫了很久,最终,他用手指,在代表其他受害者的那些小人模型和城堡之间,那道深深的沟壑上,轻轻地、笨拙地**画了一个箭头**,指向城堡之外。然后,他在箭头尽头,放了一个极其微小的、代表“光点”的黄色塑料小珠。
一个极其隐晦的、关于“方向”和“希望”的表达。虽然微弱,但却是他第一次主动在沙盘中植入带有积极意味的元素。
李医生看着这个变化,心中波澜涌动。她没有评论这个箭头和光点,而是轻声问:“如果……如果有人,像曾经帮助过你的那个人一样,现在也想帮助沙盘里的这些人,你觉得,他需要注意什么?”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提问,试图引导他站在“被救助者”的角度,去思考“救助者”面临的困境和风险,甚至隐含地指向了仍在缅北活跃的、阿木那样的人。
黄小磊愣住了,眉头紧紧皱起。他盯着沙盘,仿佛看到了地下河的冰冷、丛林的重重危机、还有那些持枪的守卫。许久,他声音干涩地吐出几个词:
“……很危险。”
“……会被发现。”
“……要……很小心。”
这是他基于自身经历,得出的最直观、最血淋淋的认知。帮助,意味着巨大的风险,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李医生缓缓点头:“是的,非常危险。所以,每一次信息的传递,每一次尝试的靠近,都可能意味着……”她没有说下去。
黄小磊低下头,不再看沙盘。一种沉重的、近乎窒息的感觉笼罩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生还,背后可能交织着多少人的冒险和付出。而这份“生还”,并非终点,还有许多像他曾经一样的人,仍在黑暗中挣扎,等待着渺茫的希望。
这份认知,没有带来喜悦,反而带来了一种难以承受的重量。
几天后,黄雅在与警方沟通后,带来了一个更具体、但也更令人揪心的消息。警方通过艰难的信息核实,基本确认了名单上其中一名年轻男子的身份和大致被关押的园区(并非凯旋园区,而是另一个同样臭名昭着的“恒安园区”),并试图通过某些非官方渠道,看是否有营救的可能。
然而,传来的消息是:那名男子因多次试图逃跑和反抗,已于一周前被园区管理者当众“严惩”,杀鸡儆猴,生死不明。
希望尚未展开,就被残酷的现实碾碎。
黄雅告诉李医生这个消息时,声音是哽咽的。李医生沉默了很久,才决定以一种极端谨慎的方式,将这种“努力过但失败了的尝试”传达给黄小磊。她不能透露细节,只能抽象地说:“有时候,外面的人非常努力地想帮助里面的人,但……里面的黑暗太深了,有时候……会来不及。”
黄小磊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慢慢地、紧紧地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血痕。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生的代价,可能是他人的死。救援的道路,由鲜血和失败铺就。
那天,他在沙盘前坐了很久。最终,他没有添加任何东西,也没有拿走任何东西。只是伸出手,将那个代表“光点”的黄色小珠,默默地、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攥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微光如此渺小,黑暗如此浩瀚。
但他选择了将那一点微光,紧紧握住。
这是一个沉默的仪式,一次沉重的接纳。他接纳了外部世界拯救的努力与无奈,也接纳了自己作为幸存者,那份无法推卸的、沉重的联结与记忆。
他不再仅仅是受害者黄小磊。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是那场巨大灾难中,一个侥幸逃出的、带着无数秘密和伤痕的**证人**。
这份认知,让他接下来的复健训练,多了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每一次疼痛下的坚持,每一次汗水中的挣扎,似乎不再仅仅是为了自己能够重新行走。
更像是一种准备。
为了某一天,或许,他能有力量,去握住更多的东西,而不仅仅是一颗沙盘里的、象征性的微光。
窗外,威胁的阴影仍在徘徊。但病房之内,一种更加内敛、却也更加坚韧的力量,正在寂静中悄然滋生。
喜欢缅北之价请大家收藏:(m.pipidushu.com)缅北之价皮皮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