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才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树干上那道歪歪扭扭的刻痕。十年了,这道他和铁柱小时候用铅笔刀刻下的\"友谊长存\"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树皮增生将字迹吞噬了大半,就像时间吞噬了记忆。
\"光才?是你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刘光才猛地转身,手中的烟头掉在地上,溅起几点火星。站在他面前的男人佝偻着背,脸色青白,眼窝深陷,但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他绝不会认错。
\"铁柱?\"刘光才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吞了一把沙子。
王铁柱咧开嘴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刘光才注意到他的牙齿缝隙里有些暗红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铁柱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正是十年前他们分别时那件,只是现在看起来大了两号,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你终于回来了,\"铁柱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等你很久了。\"
刘光才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十年了,自从那个雷雨夜后他就逃离了这个村子,再也没回来过。城市的生活让他几乎忘记了家乡的一切,直到三天前那个梦——铁柱站在雨中,浑身焦黑,向他伸出手,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我...我就是回来看看。\"刘光才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了粗糙的树干。老槐树的枝叶在无风的傍晚诡异地沙沙作响。
铁柱向前迈了一步,刘光才闻到了一股腐朽的味道,像是潮湿的泥土和霉变的谷物混合在一起。\"今晚有喊魂,\"铁柱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你得来。\"
刘光才的呼吸急促起来。喊魂,这个他从小听到大却从未亲眼见过的仪式。奶奶曾说过,只有横死的人才会需要喊魂,把走丢的魂魄叫回来,才能安息。
\"谁的...喊魂?\"刘光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铁柱又笑了,这次刘光才清楚地看见他牙龈上渗出的暗红色液体。\"你的,光才。你的魂丢了十年了。\"
刘光才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年前那个雷雨夜,他和铁柱在老槐树下玩捉迷藏。闪电劈下来的瞬间,他看见铁柱站在树下,张开双臂...
\"不,那天被雷劈中的是你!\"刘光才脱口而出,\"我亲眼看见的!\"
铁柱的表情凝固了,他的眼睛突然变得漆黑,没有一丝眼白。\"你记错了,光才。\"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清晰,\"那天你跑得太快,摔倒了。闪电劈中的是你,但你的一部分魂跑掉了,一直没回来。\"
刘光才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树干才没有跌倒。记忆变得混乱起来,他记得自己逃走了,逃到城里,过了十年...但如果那天死的是他,那么这十年...
\"天快黑了,\"铁柱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色,\"仪式要开始了。他们都等着呢。\"
刘光才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村口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他们静静地站着,面朝老槐树的方向。刘光才认出了隔壁的李婶,前年听说她掉进河里淹死了;还有村尾的张木匠,五年前被自己做的棺材砸死的;小学老师陈先生,肺癌晚期...
全都是死人。
刘光才的双腿开始发抖,他想跑,却发现自己的脚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铁柱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触感像是泡了水的皮革。
\"别怕,\"铁柱说,\"只是把你的魂叫回来。很简单,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我们喊'找到了'一样。\"
人群开始向老槐树移动,无声无息。刘光才被铁柱拉着,机械地迈着步子。他注意到这些人走路都没有声音,而且他们的脚...似乎没有完全踩在地上。
老槐树下已经摆好了一张破旧的木桌,上面放着三碗白米饭,每碗饭上都竖着一双筷子。桌子前方是一个铜盆,里面盛着浑浊的水。
\"这是引魂水,\"铁柱解释道,\"待会儿你要对着盆喊自己的名字,连喊三声,你的魂就会从水里出来。\"
刘光才的喉咙发紧,他想拒绝,想尖叫,但铁柱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抓着他。人群已经围成了一个圈,将他困在中间。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但没有人点灯,只有铜盆里的水泛着诡异的微光。
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老人走到桌前,刘光才认出这是村里已经去世多年的老祭司。老人干枯的手指拿起一碗饭,开始用一种刘光才听不懂的语言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吟诵,铜盆里的水开始微微晃动,泛起一圈圈涟漪。
\"到你了,\"铁柱推了刘光才一把,\"喊你的名字。\"
刘光才站在铜盆前,看着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倒影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但他听不见声音。铁柱在他耳边催促:\"快喊,不然就来不及了。\"
\"刘...刘光才。\"他艰难地吐出第一个字。
铜盆里的水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倒影变得模糊。刘光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刘光才!\"他提高了声音喊第二遍。
水面上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不是他现在镜中看到的样子,而是十年前的少年面容。那张脸痛苦地扭曲着,嘴巴大张像是在尖叫。
\"最后一遍!\"铁柱的声音变得尖锐,\"快喊!\"
\"刘光才!!!\"他几乎是尖叫着喊出第三声。
铜盆里的水突然炸开,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刘光才掀翻在地。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里被硬生生扯了出去,剧痛让他蜷缩成一团。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看见铜盆上方飘浮着一个半透明的影子——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穿着十年前的校服,表情茫然。
那是我,刘光才惊恐地意识到。那是十年前的我。
影子缓缓转向他,空洞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你终于找到我了,\"影子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等了十年。\"
铁柱走到影子旁边,伸手似乎想触碰它。\"光才,这才是你,\"他对地上的刘光才说,\"你只是游荡了十年的孤魂。现在,该回家了。\"
刘光才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它们正在变得透明。记忆的碎片突然拼凑完整——那天雷雨夜,被闪电劈中的确实是他。他的身体当场死亡,但一部分魂魄因为恐惧逃走了,附在了目睹这一切的铁柱身上。铁柱因此大病一场,半年后就去世了,而他的魂魄到处飘荡,浑浑噩噩地活了十年,直到被那个梦召唤回来。
\"不...\"刘光才想挣扎,但他的声音已经发不出来了。他看见影子向自己飘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铜盆里的水突然平静下来,倒映出老槐树和满天繁星。树下空无一人,只有三碗已经凉透的白米饭,和一双没人动过的筷子。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然后是村中老人悠长的呼喊:\"魂兮——归来——\"
夜风吹过老槐树,那道模糊的刻痕似乎又清晰了一些,隐约可见\"友谊长存\"四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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