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滩海关的钟声依旧每日敲响，只是那沉钝的声浪在黛听来，已变成一声声为失踪同志鸣响的丧钟。她坐在苏州河畔一家茶馆的二楼雅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早已凉透的白瓷茶杯。窗外细雨绵绵，河面上乌篷船来来往往，船夫的蓑衣在雨中泛着湿冷的光泽。这是她与\"信鸽\"约定的第三个安全点，也是最后的希望。
\"信鸽\"失联已经七十二小时。
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思绪从失控的情感中剥离。作为一名资深情报员，她深知悲痛与恐惧是工作中最奢侈的负担。她打开随身携带的皮质手提包，取出一本泛黄的《诗经》，书页间夹着一张上海租界地图。她的指尖轻触地图上标记的三个死信箱位置，脑海中重现着\"信鸽\"最后一次传递情报时那行看似普通的货品记录：\"Item 7403.1000 - w ore & conc, wolframite...\"
钨矿砂。这简单的三个字背后，是一条直指日本军方在华东地区秘密军工布局的线索。而现在，这条线索随着\"信鸽\"的消失而断裂。
黛饮尽杯中残茶，将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桌上。她撑起油纸伞，步入绵绵细雨中，决定启动那个她从未想过会使用的紧急联络方案——拜访\"荣宝斋\"的老掌柜。
荣宝斋坐落在福州路一条不起眼的弄堂深处，门面狭小，招牌上的金字已斑驳脱落。这是一家经营文房四宝与古籍字画的老店，在文人墨客中小有名气。推开沉重的木门，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店内弥漫着陈年宣纸、墨锭与檀木混合的独特香气。
\"客人请随意看看。\"老掌柜从柜台后抬起头，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链垂至胸前。他约莫六十岁年纪，身着深灰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指因长年与古籍打交道而略显枯瘦，却异常稳定。
黛环顾四周，确认店内没有其他顾客后，缓步走向柜台。她将手提包放在柜台上，手指轻轻敲击了三下木质台面，停顿片刻，又敲击了两下。
\"掌柜的，我想找一本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摹本。\"
老掌柜擦拭眼镜的动作微微一顿，而后缓缓将眼镜戴好，抬头仔细端详着黛：\"《兰亭集序》摹本本店有几件，不知客人想要的是褚遂良本，还是冯承素本？\"
\"我要的是神龙本。\"黛轻声回答，完成了暗号的最后一步。
老掌柜眼中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恢复平静。他转身拉上店门的门闩，将\"今日盘点\"的木牌挂在门外，然后对黛做了个\"请\"的手势：\"天雨路滑，客人不如到内室喝杯热茶，慢慢挑选。\"
两人穿过堆满古籍的后堂，沿着狭窄的木梯登上二楼。这里的布置与楼下截然不同，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整齐排列着各种线装书和档案盒。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占据房间中央，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套古旧的《周易》占卜用具：几枚磨得光滑的铜钱和一束蓍草。
\"徐先生出事了？\"老掌柜单刀直入，声音低沉而平静。
黛简要描述了\"信鸽\"失联的经过，老掌柜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挂在胸前的那枚乾隆通宝。当黛提到\"信鸽\"最后传递的关于钨矿砂的情报时，老掌柜的眉头微微蹙起。
\"三天前，也就是徐先生失踪的那天下午，有两个生面孔在附近转悠。\"老掌柜走向书架，取下一本厚重的账册，\"穿着普通，但站姿和步态都受过训练，极可能是特工总部的人。\"
他翻开账册，里面并非商品记录，而是一页页密密麻麻的人名、时间和事件简记。
\"最近三个月，我们至少有七名外围同志失去联系，都与江海关的情报流有关。\"老掌柜的指尖划过几行记录，\"敌人显然已经察觉我们的情报网络，正在系统性地清除。\"
黛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升起：\"您认为'信鸽'已经...\"
\"不，\"老掌柜打断她，\"如果徐先生已经遇害，特工总部不会如此安静。他们一定会大张旗鼓地宣传，杀鸡儆猴。现在的沉默，反而说明事情可能有转机。\"
他走向书桌，拿起那几枚占卜用的铜钱：\"在无法获取更多情报的情况下，有时候古老的智慧能为我们指明方向。\"
黛微微皱眉：\"您要占卜？\"
\"《周易》并非迷信，\"老掌柜平静地说，\"它是古人观察天地万物变化规律的结晶，是一种分析工具。\"他将三枚铜钱合于掌心，闭目凝神片刻，然后将它们掷在桌面上。
一次，两次...共六次投掷后，老掌柜在宣纸上慢慢画出了卦象。
\"坎上坎下，重水相叠，\"老掌柜凝视着纸上的符号，声音凝重，\"这是第二十九卦，坎为水。\"
黛虽然对《周易》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坎卦象征着险陷与艰难。
\"卦辞怎么说？\"
\"'习坎，有孚，维心亨，行有尚'。\"老掌柜缓缓道来，\"意思是面临重重险陷，但仍需保持诚信，使心志通达，行为高尚，如此方能度过险难。\"
他指着卦象解释道：\"内外皆坎，象征危险重重，如人涉水，危机四伏。但卦辞中也蕴含希望——只要心志坚定，行为得当，终可化险为夷。\"
黛若有所思：\"这与我们目前的处境确实相符。那爻辞呢？有没有更具体的指示？\"
老掌柜仔细查看变爻：\"初六爻：'习坎，入于坎窞，凶'。表明已陷入深坑，形势凶险。但九二爻却说：'坎有险，求小得'。意味着在危险中，只可谋求小的收获，不可贪大求全。\"
他停顿片刻，目光深邃地看着黛：\"最重要的是，坎卦对应方位正是正北方，而卦象中隐含的生机却在...东北方。\"
\"东北方？\"黛迅速在脑海中勾勒出上海地图，东北方向正是虹口地区，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所在地，也是众多日本商社和机构聚集之处。
\"《说卦传》有云：'坎者，水也，正北方之卦也，劳卦也，万物之所归也'。\"老掌柜继续解释，\"水虽险陷，却也孕育生机。东北方，艮卦所在，艮为山，为止。山水相依，险中有止，或许就是转机所在。\"
他走到墙边，拉开一道布帘，露出一张详细的上海市区地图：\"东北方的虹口，不但是日侨聚居区，也是各国情报人员活动频繁之地。徐先生若是被捕，最可能被关押在特工总部位于虹口的分支机构；若是成功逃脱，那一带错综复杂的里弄和众多的中立机构，也最适合藏身。\"
黛凝视着地图，思绪飞转。她想起\"信鸽\"最后那份情报中提到的\"东亚贸易会社\"，公司注册地址正是在虹口的吴淞路。难道这一切仅仅是巧合？
\"老掌柜，您是否听说过'东亚贸易会社'？\"
老掌柜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你怎么会知道这家公司？它表面上经营日华贸易，实际背景极为复杂。我们有理由怀疑，它是日方用来掩护战略物资运输的幌子公司之一。\"
黛将\"信鸽\"最后的情报内容告知老掌柜，两人同时陷入沉思。雨点敲打窗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坎卦的启示与徐先生最后的情报，同时指向东北方向，这绝非偶然。\"老掌柜最终打破沉默，\"但我必须提醒你，那里现在如同龙潭虎穴，危险重重。\"
黛站起身，目光坚定：\"再危险也得去。'信鸽'掌握的情报网络太重要了，如果不能确认他的状况，整个华东地下组织都可能面临暴露的风险。\"
老掌柜叹了口气，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和两个弹夹，推到黛面前：\"带上这个。在虹口地区，我们的同志很难提供支援，你只能靠自己。\"
接着，他又写下一个地址：\"去找这个地址的房东，姓陈的老人家，就说你是'周先生'的侄女。他欠我人情，会为你提供必要的帮助。\"
黛小心地收好手枪和纸条，向老掌柜深深一躬：\"多谢指点。\"
老掌柜摇摇头：\"不必言谢。记住坎卦的启示——面对重重险陷，心志必须坚定，但行动务必谨慎。水虽柔，却能穿石；道虽阻，终将通达。\"
他将黛送至店后的小门，临别前又补充道：\"三天后的这个时辰，无论结果如何，设法传递一个消息。若你未能如期出现，我会启动应急程序。\"
黛点点头，撑起油纸伞，步入渐渐密集的雨幕中。福州路的街灯在雨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映照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她转向东北方向，朝着虹口区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雨帘之后。
老掌柜站在店门内，透过门缝目送黛远去，手中仍捻动着那枚乾隆通宝。他轻声自语，仿佛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为远行的同志祈祷：
\"坎有险，求小得...但愿这一次，古老的智慧仍能指引迷途的羔羊，穿越重重险阻。\"
店外雨声渐急，仿佛应和着他的低语。而在不远处的虹口，一场更为凶险的暗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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