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机关驻沪办事处所在的虹口大楼,如同一台沉默而高效的精密机器,其心脏部位是一间毫无冗余装饰的办公室。墙壁上悬挂的大比例军事地图,被不同颜色的图钉与细线分割,如同某种抽象而残酷的棋盘。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墨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道,隔绝了窗外上海滩的一切喧嚣与烟火气。在这里,一切都被简化、归类、分析,包括人。南造云子——苏黛,正端坐于此,她本人便是这台机器中最锐利的那枚探针,此刻,她的注意力完全聚焦于一份刚刚送达的、关于肖衍的初步评估报告。
从档案室调阅员的角度看,这份增补了昨晚华懋饭店细节的报告,只是今日需要处理的数十份档案之一,其优先级由苏黛小姐标注的“b+”决定,意味着需要关注但非即刻威胁。而对那位奉命监视肖衍的76号低级特务而言,报告里“与英国金融人士接触”、“应对得体”等干瘪词句,背后是他数小时枯燥盯梢的浓缩,他关心的是能否因此得到嘉奖或额外津贴。但在苏黛眼中,这不是纸墨,而是一个立体的、有待拆解的谜题。她看待上海的角度,是透过无数份这样的档案编织成的巨网,每个人的位置、动向、价值,都在这网上有着精确的坐标。
苏黛今日穿着一身熨帖的藏青色军便装(女性改裁版),领口紧扣,一丝不苟。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的发髻,露出光洁而饱满的额头,以及一双冷冽如寒潭的眼睛。她的动作经济而准确,放下钢笔时与桌面接触无声,翻阅文件时指尖力度均匀。她的性格是多年严格训练与帝国信仰熔铸而成的合金:坚韧、多疑、拥有极强的逻辑分析与直觉,对无序和低效有着近乎生理性的厌恶。她的动机层次分明:最表层是完美完成梅机关赋予的职责,巩固自身地位;深层则是一种近乎纯粹的、为帝国事业贡献才智的使命感,这使命感让她能够毫无心理障碍地实施任何必要手段。然而,在这冰冷的核心最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极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对于 worthy opponent (值得一战的对手)的渴求,这让她对肖衍的“完美”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兴趣。
她没有在报告上批注,而是取过一张半透明的硫酸纸,覆于肖衍的档案照片之上。用一支极细的红色铅笔,开始勾勒。她不是在画肖像,而是在标注——眼角细微的纹路可能暗示的习惯性表情,嘴角紧绷的弧度透露出的自制力,瞳孔的光点反映出的注意力集中程度……这仿佛是一场无声的解剖。她脑中浮现的是《孙子兵法》中的句子:“故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即情报。而她要“知”的,是这张完美面具下的真正灵魂。
办公室门被轻声敲响。她的副官,一位表情刻板、动作机械的年轻军官中村,得到允许后进入,立正鞠躬。“课长,这是76号补充的关于肖衍昨日行程的记录。他从华懋饭店出来后,去了贝当路的一家旧书店,停留约十分钟,未购买任何书籍。随后前往福煦路一家烟纸店购买香烟,与店主有简短交谈。”中村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朗读仪器数据。苏黛抬起眼,目光锐利:“旧书店?烟纸店?名称,具体时间,交谈内容?”“复兴旧书店,下午三时十二分进入,三时二十一分离开。荣记烟纸店,约三时四十分。交谈内容…据监视人员报告,仅为购买老刀牌香烟及找零,无异状。”中村略微迟疑,“需要加大监视力度吗?”苏黛指尖的红色铅笔在硫酸纸上轻轻点着:“贝当路,福煦路……那片区域,过去是否有未被清除干净的‘老鼠’活动记录?”她的问题跳过了直接指令,指向了更深层的关联。中村一怔,显然未料到这个方向:“呃…档案显示,两年前有过一次小规模清扫,但未捕获核心人员。课长怀疑……”“怀疑一切。”苏黛打断他,语气冰冷,“不必增派人手,以免打草惊蛇。通知76号,换一组生面孔,重点记录出入那两家店铺的所有人员,尤其是与肖衍出现过的时间点有重合的。我要的是模式,不是单一报告。”“嗨!”中村躬身领命,无声退下。
苏黛起身,踱步至窗前。虹口区的街道略显冷清,多是日式招牌和行色匆匆的日本侨民。这与一河之隔的公共租界的奢靡繁华形成尖锐对比。在她看来,整个上海就如这扇窗户所见:一半是亟待整顿、纳入新秩序的“混乱之地”(租界),另一半则是已然彰显“皇道乐土”模范的虹口。而肖衍这类人,就像租界上空飘浮不定的霓虹光彩,美丽却无法捉摸,其能量可能用于建设,也可能用于破坏,必须界定其性质,继而掌控或摧毁。
她回到桌前,目光再次落在那张硫酸纸上。旧书店,烟纸店。太过于平常,平常得近乎刻意。一个刚从美国归来、习惯华尔街效率的年轻富豪,会突然对满是灰尘的旧书和街角烟纸店产生兴趣?巧合是情报工作最不可信的借口。她假设:如果这是联络点。那么肖衍的身份便有了答案。但其手法…如此大胆,近乎挑衅地在她眼前活动?是自信,还是愚蠢?或者,这本身就是更高明的伪装,利用“灯下黑”心理?她拿起内线电话:“接特高课档案室。我是南造。调阅复兴书店、荣记烟纸店及其所有已知社会关系人的档案,最深权限。另,查询近期所有异常无线电信号监测记录,范围覆盖法租界贝当路至福煦路区域。”她放下电话,指尖划过档案上肖衍的履历。“沃顿商学院……”她低声自语。那里教会他的,绝不仅仅是商业。
一种冰冷的兴奋感顺着她的脊椎爬升。挑战的难度提升了案件的趣味性。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面对复杂谜题的数学家,每一个变量都增加了解题的满足感。但同时,压力也随之而来——如果肖衍真是敌方重要棋子,那么她的任何误判或延迟,都可能对帝国利益造成损害。这种压力让她更加专注,如同绷紧的弓弦。
在整个梅机关这台庞大机器中,苏黛是其中最精密的人形部件。她试图用逻辑、档案、分析这些机械化的方式来解构一个活生生的人,解读其情感、信仰与动机。这种尝试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奇特的对抗:冰冷的、绝对的秩序,试图去理解和掌控炽热的、复杂的人性。那只被她用红笔圈出的“白鸽”(如果她已知此代号),恰是这种鲜活生命的象征,与她所代表的冰冷机器形成了本质上的对立。
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办公室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苏黛依然坐在桌前,硫酸纸上已被红色的线条和问号布满,如同一张围猎的地图。她最终拿起钢笔,在那份评估报告的扉页上,用力写下一个新的评级:“A-”笔尖几乎划破纸背。下方是一行小字注释:“疑为目标‘白鸽’。需深度接触,验证。优先级:高。”窗外,上海的夜幕再次降临。一场针对“白鸽”的、来自“黛”小姐的深度注视,已然就绪。无形的网,正在无声地收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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