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户帖，被张伟用最柔软的破布包好，小心翼翼地贴身藏着，仿佛揣着一团火，又像护着一块冰。它带来的变化是缓慢而切实的。
首先是不必再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时刻提防着官府的盘查和驱赶。虽然王啬夫的警告言犹在耳，活动范围被无形地限制在这廪丘县张里一带，但至少，他可以在白天相对自由地在自己的豆田（现在是官田，他只是佃种）和土窑附近活动，不必一有风吹草动就缩回洞里。
身份，像一道薄薄的铠甲，虽然脆弱，却隔开了最直接的杀戮。
冬天来临得又快又猛。北风呼啸，卷着枯黄的落叶和沙尘，抽打在土窑破败的洞口。张伟腿上的伤基本愈合了，留下一条狰狞扭曲的疤痕，天气寒冷时会隐隐作痛，但总算不影响基本的行走和劳作。
生存的压力并未因一纸户籍而减轻，反而以另一种形式压了下来。
王啬夫“贷”给他的那点粮种，是明年春天的希望，也是悬在头顶的债务。他必须确保这些种子能顺利播种、收获，否则来年秋后，王啬夫的嘴脸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宽宏大量”。而眼下这个冬天，他需要食物、需要御寒的衣物、需要修缮漏风的土窑。
自力更生，是唯一的出路。
他像一个最吝啬的守财奴，规划着那袋偷偷藏起来的豆子。每天数着粒吃，混合着挖来的苦涩野菜根和偶尔捕获的田鼠麻雀，勉强吊着命。他将豆子泡发后，挤出豆汁煮汤，豆渣则和着野菜烙成干硬无比的饼子，作为干粮。
御寒是个大问题。那件破棉袄在给李老爹下葬时盖在了老人身上，他现在只有单薄的夹衣。他不得不更加频繁地外出，在荒野里寻找一切可用的材料。他用柔韧的树皮和干草编织草垫，堵住土窑最大的漏风处。他设置更多的陷阱，希望能捕获一些稍大的动物，获取皮毛。运气最好的一次，他捉到了一只瘦弱的狐狸，剥下的皮虽然不大，但经过简单的鞣制（用草木灰和动物脑髓残留物），勉强可以围在脖子上抵挡一些风寒。
他还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一切可能用于交换的物品：品相稍好的干柴、偶尔采到的草药、编织得结实一点的草鞋或筐篓。他不敢去镇上集市（那里容易碰到王啬夫的人），只在附近遇到看起来面善的樵夫或农户时，才小心翼翼地用这些东西换取一点点盐巴或更实用的物品。
日子，在极度节俭和不停劳作中缓慢流淌。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逃命的流民少年，而是开始像一个真正的、在土地上年复一年挣扎的贫苦佃户一样，思考和规划着未来。他观察着节气的变换，盘算着明年开春该如何整地、施肥（收集有限的粪肥和草木灰）。他甚至开始留意附近其他佃户是如何生活的，偷偷学习他们的经验和技巧。
这片土地上的佃户，大多和他一样，面黄肌瘦，沉默寡言，眼神里是常年劳累留下的麻木和一丝对未知灾祸的恐惧。他们彼此之间也充满戒备，很少交流，仿佛每个人都活在一个孤立的、充满艰辛的世界里。张伟能感受到那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气氛。
一次，他在溪边取水时，遇到一个同样在打水的老佃户。那老人看了他几眼，沙哑地开口：“新来的？王啬夫手下的？”
张伟警惕地点点头。
老人叹了口气，摇摇头：“唉，造孽啊……那王扒皮，心黑着呢。你欠了他的粮种贷？小心点，利滚利，还不清的……多少人家被他逼得卖儿卖女……”
张伟心中凛然，默默记下。这就是他未来的缩影吗？
还有一次，他远远看到一队官兵押着几个用绳索串着的青壮男子走过，那些男子衣衫褴褛，面带绝望，显然是新征的兵丁或者抓来的壮丁。王啬夫的警告并非虚言，南边的战事像一张巨网，随时可能将他也网罗进去。
危机，从未真正远离。 户籍给了他暂时的庇护，却也将他拖入了另一个更庞大、更无法挣脱的体制性泥潭。
夜晚，土窑里依旧寒冷刺骨。张伟蜷缩在草堆里，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抚摸着怀里那张户帖。它带来的安全感是如此虚幻，仿佛一戳即破。但他知道，这是他目前所能抓住的唯一东西。
活着，像个人一样活着，哪怕这个人卑微如尘土。
他不再去想遥远的未来，也不再沉溺于过去的悲伤。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如何熬过这个冬天，如何保住那点粮种，如何在下一次危机到来时，能有稍微多一点的应对资本。
佃客张伟的日子，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在饥饿、寒冷、劳碌和提心吊胆中，艰难地往前捱。 乱世的洪流依旧汹涌，他只是其中一粒稍微有了点重量的沙子，被裹挟着，翻滚着，努力不被湮灭。
希望，如同冬夜里的星火，微弱，却未曾熄灭。 他等待着春天，等待着播种，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转机。但在等待中，他磨砺着意志，积累着力量，像一株在冻土中等待萌发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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