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侍郎周正廉那一声充满了惊骇与恐惧的“妖法”,如同投入死寂湖面的一颗巨石,在工坊中激起了剧烈的回响。
匠人们刚刚因为那恐怖的产量而陷入的震撼,被这两个字瞬间点燃,化作了一种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崇拜。妖法?或许吧!但如果“妖法”能让他们在一天之内,完成过去一年的工作,那他们心甘情愿追随这“女妖”!
周正廉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我没有理会他失态的喃喃自语,只是从他几乎握不住的手中,抽回了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报告。
“周大人,”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在这片喧嚣后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不是妖法,是‘方法’。一种能让我们的士兵,在面对敌人时,手中不再缺少箭矢的方法。”
我将报告递给一旁早已闻讯赶来、脸上同样带着未消退震撼的幕玄辰。
“现在,我们有了足够的箭,”我转向那堆积如山的箭矢,目光却变得更加深远,“但还不够。这些箭矢,不过是消耗品。真正决定它们杀伤力的,是能将它们发射出去的——弓与弩。”
我的话,让刚刚从极度震惊中缓过神来的众人,再次屏住了呼吸。
难道……她还不满足?
周正廉喉结滚动了一下,艰涩地开口:“秦女史……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一字一顿地说道,“现在的弓,太弱了。现在的弩,太慢了。”
这句话,比之前任何言论都更具颠覆性。
大周的军用角弓,已经是这个时代工艺的巅峰。而神机营的八牛弩,更是国之重器。我竟然说它们,太弱,太慢?
若在一天前,我说出这话,必定会引来所有人的嗤笑。但现在,无人敢笑。他们只是用一种近乎探究神谕的目光看着我,等待我的下文。
“箭矢的产量已经解决,接下来,我要改造我们所有的弓弩。”我扔下了又一颗重磅炸弹,“我没有时间去研究你们津津乐道的黑火药,那太不稳定,也太遥远。但仅仅利用我们触手可及的木材、兽筋,以及我脑中的知识,就足以掀起一场……冷兵器的革命。”
我没有给他们留下任何质疑的余地,直接对郭宗匠下令:“郭总管,召集所有最好的弓匠和木匠,我要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神弓’。”
半个时辰后,工坊里最核心的区域被清空。
十几名大周最顶尖的弓匠围在我的周围,神情拘谨而期待。他们之中,不乏为皇家制弓超过四十年的老师傅。
我没有急着画图,而是先让人拿来了几张现有的军用角弓。
“这种弓,弓臂以竹木为胎,外贴牛角,内贴牛筋,用鱼鳔胶粘合。工艺繁复,威力不俗,”我抚摸着弓身,指出了它的优点,随即话锋一转,“但它有三个致命的缺点。”
“第一,它太依赖牛角和牛筋的天然韧性,材料的优劣,直接决定了弓的好坏,产量和品质都极不稳定。”
“第二,为了追求威力,弓臂做得过长过重,导致开弓所需的力量极大,对士兵的体力消耗严重,难以速射。”
“第三,它的力量传递效率太低。你们只知道将材料一层层地叠加,却不懂得如何让它们内部的力量,在拉开弓弦的瞬间,得到最完美的协同释放。”
我的每一句话,都直指核心,让那些经验丰富的弓匠们,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到渐渐面露思索,最后,额上开始渗出冷汗。因为我说的,全都是他们心知肚明,却又无力解决的百年难题。
“那……依师父之见,该当如何?”郭宗匠适时地用他那狂热而恭敬的语气,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我笑了笑,再次拿起了那支熟悉的炭笔。
“答案,在于‘力学’。”
我在巨大的木板上,画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弓臂截面图。那不是简单的三层结构,而是由七层薄厚、材质各不相同的材料精密复合而成的。
“看这里,”我指着图纸,“最核心的,是两种不同的硬木薄片,它们的纹理必须呈特定角度交叉粘合,这是为了提供稳固的‘骨架’。在它的内侧,也就是受压的一面,我们要用的不是一整块牛角,而是碾碎后混合了特殊树脂的角粉,压制成型。这能让它承受的压力,比天然牛角强大三倍以上!”
“而在它的外侧,受拉的一面,我们要用的也不是简单的牛筋,而是数十条处理过的鹿筋与丝线,像编织绳索一样绞合在一起,再用胶固定。这能让它在拉伸时,储存的‘势能’,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最关键的,是胶。普通的鱼鳔胶,根本无法将这么多不同的材料完美地粘合在一起。我们要在鱼鳔胶中,加入蒸煮过的兽皮、以及一种……我称之为‘乳胶’的树汁,熬制七天七夜,制成一种全新的胶合剂。它能让这七层材料,真正融为一体,如同天生!”
我一边画,一边解释。
“应力释放”、“杠杆原理”、“弹性势能”、“复合层压”……一个个全新的、他们闻所未闻的名词,从我口中不断吐出。
起初,弓匠们听得云里雾里,如同在听天书。
但渐渐地,随着我用一些简单的木片和绳索,为他们演示了反曲弓梢如何利用杠杆原理增加力臂,复合材料如何在形变时储存和释放能量后,他们脸上的迷惑,开始一点点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的震撼,是茅塞顿开的狂喜,最后,彻底化作了望着神迹般的狂热!
“原来……原来是这样!弓梢的反曲弧度,竟然还有这等讲究!”
“天哪!用不同的材料来分别应对拉伸和挤压……这个想法,简直是鬼斧神工!”
“以柔克刚,以刚济柔……将力量储存在弓臂的每一丝纤维里,再瞬间爆发……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
一名须发花白、制作了五十年御用弓的老匠人,突然激动地跪倒在地,对着那张复杂的结构图泪流满面,喃喃自语:“穷尽一生,方知造物之妙……死而无憾,死而无憾矣!”
不需要再多的言语。
在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整个工坊最核心的区域,变成了一个绝密的实验室。
在我的指导下,郭宗匠带着那群已经彻底化身狂信徒的弓匠们,不眠不休,将图纸上的“神弓”,一点点地变为现实。
当第一张成品制作完成时,所有人都被它的外形惊艳了。
它比寻常的角弓要短上一尺,弓身却更宽,呈现出一种充满力量感的流线型。静置时,弓梢向外翻转,形成一个优美而野性的弧度。通体漆黑,却在光线下隐隐透出内部复合材料的奇特纹理,宛如一件来自异界的艺术品。
然而,当一个以臂力着称的禁军校尉,试图将它拉开时,他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涨得满脸通红,那弓弦却仅仅被拉开不到三分之一。
这一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拉不开的弓,再精妙也是废物。
只有我,神色不变。
“这张弓,不是单靠蛮力就能征服的。”我看向一直站在旁边,默默注视着一切的幕玄辰,“殿下,该你来为它‘开锋’了。”
幕玄辰的眼中闪烁着同样炙热的光。他点了点头,大步上前。
……
三日后,京郊,皇家校场。
这里早已戒严,除了我和幕玄辰,只有兵部侍郎周正廉,以及几位从北境战场上退下来的宿将,有资格站在这里。
校场中央,竖着三个巨大的靶子。那不是普通的草靶,而是三具完整的、从蛮族尸体上扒下来的重装步兵铠甲,层层叠放在一起。甲片厚重,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寻常弓箭,连最外层都无法射穿。
而在靶子的后方百步之外,是一尊镇守校场的巨大石制貔貅,威武不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幕玄辰手中的那张黑色短弓上。
周正廉的额头全是冷汗,他既期待,又恐惧。那三万支箭矢的奇迹还历历在目,他不敢想象,这张由“妖法”制造出的弓,会展现出何等恐怖的威力。
幕玄辰走到了射击线后,左手持弓,右手从箭囊中抽出了一支我们特制的三棱破甲重箭。
他深吸一口气,双脚开立,腰身一拧,手臂发力。
与之前那个校尉的蛮力不同,他运用的是一种协调全身的巧劲。肌肉如虬龙般贲张,那张看似难以拉开的强弓,在他的手中,被一寸寸地、稳定地拉开。
弓身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声响,那惊人的反曲弧度,被逐渐拉成一个饱满的、充满了毁灭性张力的满月!
在场的老将们,无一不是识货之人。他们仅仅看着那弓身的形变程度,就已是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知道,这张弓里蕴含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嗡——!”
只听一声与众不同的弦响,那不是清脆的弹拨声,而是一声沉闷如雷的轰鸣!
黑色的箭矢,在脱离弓弦的瞬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黑色闪电,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射向百步之外的目标!
下一刻!
“噗!噗!噗!”
三声几乎连成一线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传来!
那坚不可摧的第一层蛮族重甲,被瞬间洞穿,仿佛纸糊的一般!
紧接着是第二层,第三层!
在所有人骇然欲绝的目光中,那支黑色的箭矢,在连续贯穿了三层重甲之后,余势不减,如流星破空,狠狠地、深深地钉入了后方那尊巨大的石制貔貅底座之中!
“咄!”
一声震慑人心的巨响!
整支箭矢,没入坚硬的岩石超过半尺,只留下不住剧烈颤动的箭尾,发出“嗡嗡”的悲鸣,仿佛在宣泄着它那尚未耗尽的恐怖动能。
全场,死寂。
针落可闻。
周正廉张大了嘴,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久,一名满脸风霜、在北境战场上断了一臂的老将军,突然“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他望着那深深嵌入石中的箭矢,浑浊的老眼中,滚下两行灼热的泪水。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仰天嘶吼,声音悲怆而狂喜:
“神兵!此乃神兵啊!北境……北境三十万战死的英魂,可以瞑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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