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
清晨的薄雾像揉软的棉絮搭在百花镇的屋脊上。檐角新抽的柳丝垂着露珠，风一吹簌簌落在青砖上，洇出湿痕。
巷中桃花落了满地，粉白花瓣沾在挑水阿伯的水桶沿，晃出细碎的香。
早点摊蒸笼掀开，热气裹着葱花饼香，撞上院墙探出头的紫藤花，把淡紫花穗染得又暖又软。
卖糖葫芦的老汉推车走过，红山楂裹着透亮糖壳闪着光。
吆喝声惊起树上的麻雀，带落迎春花瓣落在车杆缝里。
孩童追着车跑，笑声惊得墙头猫儿弓起身子，尾巴扫落杏花，粉白花瓣混着糖葫芦甜香，在晨光里慢慢散开。
桃花巷深处，秦安那间草木搭成的小屋顶上，正飘着道晃晃悠悠的炊烟。
青灰色的烟缕被晨风吹得歪歪扭扭，像根没缠紧的棉线，在粉白的桃花影里荡了荡，倒显出几分憨态可掬的小巧。
这是他头一回离乡远行，心里头说不清是慌是盼，只想着走前，得在这住了十几年的屋里，亲手做顿早饭。
前几日忙着闭关修炼，他和秦汐总往镇上的铺子钻，那蒸笼里的肉包虽香，却终究少了点草木屋独有的柴火气。
秦安掀开陶土锅盖时，白汽“噗”地涌出来，带着小米粥的温甜漫过鼻尖。
他从竹篮里捏出把去年秋日照得金灿灿的干菜，指尖捻着撕成碎末，簌簌撒进粥里。
木勺搅了两圈，粥面便浮起细密的涟漪，像被春风吹皱的塘水。
灶台上的粗瓷碗里，两枚土鸡蛋圆滚滚卧着，带着点暖烘烘的土腥气。
他往灶膛添了块松柴，火苗“噼啪”舔着锅底，把他袖口那块洗得发白的补丁映得发亮。
粥香混着松柴的清苦漫开来时，锅里的鸡蛋正好“咕嘟”冒起细泡。
秦安捞出来浸在凉水盆里，指尖一捏，蛋壳便裂开细纹，剥开来，蛋白滑嫩得像块玉，滚进碗里还带着点余温。
最后抓了把檐下晾着的葱花，绿生生撒在粥面，米粒上的米油裹着碎绿，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暖。
他刚把碗筷摆上桌，窗棂外飘进来片桃花瓣，轻轻落在粥碗沿，沾了点热气，倒像是舍不得他走似的。
“秦汐，吃饭了。”
“好。”
木桌旁的秦汐应声睁眼，眸底骤然亮起一抹清光，那是灵力在灵穴中奔涌到极致，修为有所精进时，才会透出的亮色。
这几日，两人像较着劲似的，各自在屋内盘膝苦修，连床铺都没挨过。
秦汐是因为瞧着秦安这几日气息总有些浮躁，便想着守在他身边，以免他修炼走火入魔，别无他念。
秦安心里则更简单，只想着闭门苦修，等实力强大起来就去探寻父母的生死之谜。
秦安将两碗粥摆好，推了一碗到秦汐面前，自己才在对面坐下。
木桌被晨光浸得温凉，他指尖蹭过粗瓷碗沿，轻声道：“吃完饭就出发吧，镇口有人等着。”
“哦，好。”
秦汐的目光直勾勾落在碗里，葱花浮在米油上，绿得鲜亮。
她指尖搭在桌沿，指节因为刚收了灵力，还泛着点薄红。
秦安瞧她这副模样，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声音放得更轻。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嗯！”
秦汐这才拿起木勺，小口往嘴里送，粥的暖意漫开时，她偷偷抬眼瞥了瞥对面的少年，又飞快低下头去。
两碗粥很快见了底。
在秦安收拾碗筷时，秦汐不知从哪里翻出件白衣，布料是最普通的粗棉，洗得有些发白，却浆洗得笔挺。
“换上这个。”
她把衣服往秦安怀里一塞，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前几日她给秦安挑的新衫还放在储物戒里，青缎绣着暗纹，秦安总说“太金贵，舍不得穿”，两人磨了半宿，才说好走的时候穿这件他平日里最爱的旧白衣。
秦安接过衣服时，指尖触到布料上熟悉的针脚，心口不禁有些发闷。
两个储物袋放在桌边，是前几日他们从后山得到的。
秦汐有她的储物戒，用不着这两个储物袋，所以就都给了秦安。
秦安将几件换洗衣物、半袋干粮往里放，里面还有两杆分别名为“噬魂”和“裂山”的长枪。
东西收妥，他轻轻掩上木门，门轴“吱呀”一声，像在叹气。
走到院外，秦安回头望了眼草木屋，茅草顶沾着晨露，墙角的桃树新抽了芽，枝桠斜斜探过篱笆。
十几年光阴里，这里少有暖炕热饭，更多的是寒夜苦熬、伤病缠身，可目光落在那扇斑驳的木门上，心还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
秦汐就站在他身侧，白裙被风拂得微动。
她没说话，只是悄悄往他身边靠了半步，衣袖蹭过他的胳膊，带着点草木的清芬。
“走吧。”
秦安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嗯。”
秦汐应着，与他并肩踏出巷口，身后的桃花瓣落在空荡的院角，轻轻打着旋。
百花镇镇口的两座石狮，青灰色的石身被岁月磨得温润，前爪踩着绣球，静静地望着往来行人。
晨光漫过它们斑驳的鬃毛，将影子拉得很长，像两位沉默的老者，守着这方水土里藏过的兴衰起落。
几辆乌木马车停在石狮旁，车帘绣着银线暗纹，在晨光里泛着低调的光。
一灰袍男子大步走到最前方的马车旁，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耐。
“会长，咱们在这儿等了快半个时辰了，底下人都有些躁了。”
他是商会的保镖队长，实在想不通，什么样的人物值得月明商会——这秦国数一数二的巨头商会如此等候。
不多时，车帘里传来一道清冷的女声。
“不该问的，别问。”
灰袍男子喉结动了动，虽觉得失了面子，也只能躬身应道：“是。”
心里却暗忖，等会儿总得瞧清楚，到底是何方神圣。
正要转身，那道声音又飘了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管好你的人。待会儿来的，整个秦国都没人惹得起。”
灰袍男子心头一震，猛地抬头看向车帘，方才的不耐瞬间散了，只剩下凝重。
他忙拱手：“属下明白。”
转身时脚步都快了几分，沉声嘱咐手下。
“都警醒着点，待会儿不论见着什么人，谁也不许乱看乱说话。”
一群护卫面面相觑，见队长神色严肃，都收了声，目光齐刷刷望向镇口的方向。
没过多久，待巷口转出两道白影时，檐角的风正卷着片桃花瓣飘落。
少年走在前头，脊背挺得像支蓄势待发的长枪，肩背宽窄合度，素白的衣摆被风掀起又落下，每一次晃动都带着沉稳的力道。露在袖口外的手骨分明，指尖微收，迈步时足尖叩击青石板，声响不大，却透着股利落劲儿。
身侧的少女步频稍快，裙裾扫过路面，带起的细尘被晨光镀上一层淡金。
她发绳束得紧实，几缕碎发贴在颈侧，随着行走的动作轻轻晃动，却丝毫不显散乱。
两人并肩前行，衣袂相触的瞬间又各自垂落，动作利落。
晨光落在他们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少年下颌线绷得紧实，少女眉眼清亮，周身带着股沉稳又锐利的劲儿，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透着不容小觑的气势。
商会的人一眼便知道这两人肯定不一般，连一直安坐马车的会长都掀帘下了车。
那是一位身着华贵蓝裙的年轻女子，裙摆扫过车辕时不见半分褶皱，她径直走到队伍最前方，目光沉静地望向走来的两人。
“领头的应该就是她。”
秦汐望着那蓝裙女子，对方眉梢眼角带着久经场面的从容，看向他们的目光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应该是。”
秦安应着，目光落在对方腰间的储物袋上。
“待会儿我来应对，你别插话。”
秦汐知道他素来不擅这些周旋，便轻声叮嘱。
“好。”
秦安微微点头，他本就厌烦这些虚礼，秦汐此举倒是让他乐得清静。
两拨人很快便碰了面。
秦汐往前半步，挡在秦安身前，目光淡淡扫过商会众人。
那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却带着种无形的威压，像久居上位者自然流露的气势，连秦安都忍不住侧目看了她一眼。
少女立在那里，身形虽纤细，却让对面一群人莫名感到拘谨，尤其是首当其冲的蓝裙女子。
她握着袖中手帕的手指微微收紧，只觉眼前这少女气场惊人，竟让她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臣服感。
“让各位久等了，还望海涵。”
秦汐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水面，刚好传到蓝裙女子周围几人耳中。
“请问你是管事的么？”
她说着，对着身前的蓝裙女子微微颔首，礼数不卑不亢。
蓝裙女子亦躬身回礼，声音清晰：“正是。月明商会会长——蓝月，接下来的行程，由我为二位引路。”
“嗯，如果都准备好了，那就启程吧。”
秦汐淡淡应着，转身便要领秦安往前走。
那语气里的自然，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让身前的商会众人下意识地往两侧退开，让出条通道来。
她径直走向最前面的马车，正要掀帘，见秦安也跟着要上来，便转头瞪了他一眼，眼底飞快闪过一丝示意。
秦安立刻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商会众人，脸上没什么表情。
“如果你们还有事的话，也可以多停留片刻，不用管我们。”
说完，他才转身上了马车。
车帘放下的瞬间，他瞧见秦汐正对着自己笑，眼底带着点促狭的光芒。
“会长？”
蓝月身旁的老者低声询问，显然没料到会是这般情形。
蓝月望着紧闭的车帘，指尖轻轻摩挲着袖角，随即抬眼。
“无妨，我去第二辆便是。”
说罢，她便转身走向后面的马车，步履依旧沉稳。
“出发！”
随着一声令下，车队缓缓动了起来，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规律的声响，朝着镇外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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