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之中,每一次试图上浮,都会被无形的重量重新拖拽下去。剧痛并未消失,只是被某种坚韧的力量暂时隔绝、稀释,化作遥远而沉闷的背景轰鸣。林烬感觉自己像一具被随意丢弃的破败木偶,在黑暗的混沌中沉浮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感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荡开了涟漪。
**热。**
一种干燥、稳定、带着烟火气的温热,熨帖着后背和四肢。驱散了戈壁带来的刺骨寒意,也稍稍缓解了体内那无处不在、冰冷撕裂的痛楚。
林烬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油脂。适应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
低矮、粗糙的土黄色墙壁,被经年的烟火熏染成更深的暖褐色。屋顶是简陋的茅草和粗糙的木梁,几缕天光从缝隙中艰难地挤进来,在弥漫着细小尘埃的空气里投下几道光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而复杂的味道——干燥的泥土气、燃烧木柴的烟熏味、一种刺鼻的铁锈和金属灼烧后的焦糊气、还有…浓烈的草药苦涩味,以及无法掩盖的血腥气。
他躺在一堆干燥的茅草铺就的简易床铺上,身下垫着一层粗糙但干净的麻布。茅草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是这简陋环境里唯一让人感到一丝安宁的源头。
视线艰难地转动。
石岳就躺在离他不远处同样铺着茅草的地上,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毯子,只露出那张依旧惨白、但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的脸。他魁梧的身躯安静地躺着,胸口微微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岩。
而那个将他们从戈壁绝地带回来的老铁匠,此刻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低矮的小板凳上。他的面前,是一个用粗糙砖石垒砌的简易火炉。炉膛里,暗红色的炭火无声地燃烧着,散发出稳定的热源。炉口上方,架着一块厚重的、被烧得发红发亮的铁砧。
老铁匠佝偻着背,左手用一把巨大的、沾满黑灰的钳子,稳稳地夹着一块形状不规则、黑乎乎的铁块,将其前端深深埋入炉膛的炭火中。火光映照着他沉默而专注的侧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在明暗的光影中更显沧桑。
没有风箱,没有鼓风。铁匠铺里异常安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一种奇异的、如同心跳般沉稳而富有韵律的呼吸声。
那是老铁匠的呼吸。
林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呼吸的节奏所吸引。那是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深沉的呼吸方式。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要将整个空间的空气都吸入肺腑,他本就佝偻的脊背似乎绷紧了一瞬,肩膀微微耸起。而每一次呼气,则悠长得如同叹息,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将体内所有浊气都排空的韵律,肩膀也随之放松下沉。一吸一呼之间,间隔长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禅定的专注和力量感。
那呼吸声,竟隐隐与他体内那狂暴混乱、左冲右突的能量乱流,形成了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试图抚平他体内翻腾的怒涛。
就在这时,老铁匠动了。
他手腕沉稳地一抖,钳子夹着那块前端已烧得通红的铁块,从炉火中抽出,“当啷”一声,稳稳地放在了烧红的铁砧上!暗红色的铁块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将周围的空气都炙烤得微微扭曲。
老铁匠右手握起了一柄沉重的铁锤。锤头黝黑,锤柄光滑油亮,显然饱经岁月的磨砺。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调整姿势,只是借着那悠长呼气、身体放松下沉的瞬间,腰身如同蓄满力量的弓弦猛地绷直,手臂肌肉瞬间贲张如岩石!
呼!
铁锤带着沉闷的风声,精准、稳定、带着一种返璞归真的力量感,狠狠地砸落在通红的铁块之上!
铛!!!
一声震耳欲聋、却又异常纯粹的金铁交鸣,猛然在狭小的铁匠铺里炸响!如同古寺晨钟,瞬间撞碎了所有的混沌和迷茫,狠狠敲在林烬的耳膜和心灵之上!
火星四溅!如同暗夜中骤然绽放的赤红烟花!灼热的铁屑飞射,有些甚至溅落到林烬躺着的茅草附近,带来丝丝缕缕的焦糊味。
这一锤,仿佛不是砸在铁块上,而是直接砸进了林烬的脑海深处!他感觉自己的整个意识都被这纯粹、原始、充满力量的一击狠狠震荡!体内那狂暴冲撞、混乱不堪的灰色能量漩涡,在这一声震响和那奇异呼吸韵律的引导下,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老铁匠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再次吸气,悠长而深沉,身体随着吸气微微后撤蓄力。在气息转换、身体下沉呼出的刹那,腰马合一,手臂带动铁锤再次抡起!
铛!!!
第二锤落下!落点精准地叠在前一锤的痕迹旁,力量似乎更加凝聚!铁块在锤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形状开始微微改变,一丝丝黑色的杂质被挤压出来,化作细小的火星飞散。
林烬死死地盯着那翻飞的重锤,盯着那在锤击下不断变形、火星四溅的通红铁块。每一次锤击落下,那纯粹的力量爆发,那凝聚到极点的专注,那与呼吸完美结合的韵律,都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狠狠撞击着他混乱的意识!
他体内那沉寂又狂暴的灰色漩涡,仿佛受到了某种最原始的召唤和指引!那驳杂混乱、横冲直撞的能量,在那一声声纯粹的金铁交鸣中,在那沉稳呼吸的引导下,开始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趋向性!如同被无形的大手引导着,不再毫无目的地疯狂冲撞,而是试图…凝聚?压缩?
剧痛依旧,撕裂感依旧。但在这剧痛之中,林烬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脉络!是那灰色漩涡本能吞噬、炼化能量的方式?还是…控制它的可能?
老铁匠依旧沉默,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火炉、铁砧和手中的锤与铁。他重复着单调而有力的动作:吸气——蓄力——呼气——落锤!铛!铛!铛!
火星如同有生命的精灵,在每一次锤击中狂舞。通红的铁块在老铁匠沉稳精准的锤击下,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不断延展、变形,顽固的棱角被一点点打平,扭曲的形状被强行矫正,黑色的杂质被无情地锻打、排出……
林烬的意识,在这单调却蕴含着无穷力量韵律的锻打声中,在体内那狂暴能量被引导而生的微弱趋向性中,陷入了一种奇特的空明。身体的剧痛似乎被隔开了一层,他所有的精神,都沉浸在那锤起锤落、火星迸溅的景象,以及体内那一点微弱却倔强的“凝聚”意念之中。
打铁…控力…凝练…排杂…
一个模糊却极其重要的念头,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在他濒临破碎的意识深处,悄然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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炉火明灭,铁砧上的暗红铁块在最后一记沉稳的锤击下,被老铁匠用钳子夹起,浸入旁边一个盛满浑浊冷水的大木桶中。
嗤——!
刺耳的白汽猛地升腾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铁匠铺,带着浓烈的水汽和金属淬火后特有的焦糊味道。
这声音如同信号,将林烬从那奇特的沉浸状态中猛地拉回现实。身体的剧痛如同退潮后的礁石,再次清晰地显露出来,尤其是丹田处那饱胀欲裂的感觉和经脉撕裂的刺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白汽渐渐散去。
老铁匠佝偻的身影重新变得清晰。他将淬火后变成暗青色的铁块随意丢在墙角一堆废料旁,仿佛刚才那番蕴含着某种韵律的锻打,只是每日再平常不过的劳作。
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被炉火熏烤得泛着油光、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在浓眉下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向躺在茅草堆上的林烬。
林烬也正看着他。四目相对。没有感激涕零,没有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残留的痛苦,以及深藏在眼底的、一丝探究和…渴望。
老铁匠的目光在林烬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落在了旁边依旧昏迷不醒、但气息似乎稳定了一些的石岳身上。他沉默地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木架旁,拿起一个豁了口的陶碗,从旁边一个散发着浓烈草药味的瓦罐里,舀出半碗粘稠的、墨绿色的药汁。
他走到石岳身边,蹲下身,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粗暴。他用粗糙的手指捏开石岳紧咬的牙关,将碗沿凑到石岳嘴边,缓慢而稳定地将那气味刺鼻的药汁灌了进去。昏迷中的石岳似乎本能地抗拒,发出几声含糊的呜咽,但最终还是被强行灌下了小半碗。
做完这一切,老铁匠站起身,拿着剩下的药汁,走到了林烬面前。
同样的沉默,同样的眼神。
林烬看着那碗散发着强烈苦涩和某种奇特腥气的墨绿色药汁,喉咙本能地有些发紧。但他没有犹豫,也没有力气犹豫。他强撑着想要抬起脖子。
老铁匠似乎看出了他的意图,伸出那只布满老茧、沾着铁锈和草药汁的大手,按住了林烬的肩膀。那手掌的力量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呃…”林烬被那手掌按着,无法动弹,只能被动地张开嘴。
粘稠、冰冷、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和一股浓烈土腥气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了下去。味道极其糟糕,如同吞咽混合了铁锈的泥浆,强烈的刺激感让林烬的胃部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当场吐出来。但他死死咬着牙,强行忍住,任由那冰冷苦涩的液体滑入腹中。
药汁入腹,并未立刻带来什么温暖或舒适的感觉。反而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落入胃中,带来一阵坠胀的寒意。但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暖流,如同地底深处涌出的温泉,从那冰冷的药力中悄然散发出来,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四肢百骸蔓延。
这股暖流所过之处,体内那狂暴混乱的灰色能量乱流,似乎被这温和坚韧的力量稍稍安抚、中和了一丝,那种从内部撕裂身体的剧痛,也随之微弱地减轻了一分。虽然依旧痛苦难当,但至少不再是那种濒临崩溃、随时可能炸裂的极限状态。
老铁匠看着林烬艰难地咽下药汁,脸上没有任何表示。他随手将空碗放在一旁的地上,然后,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再次看向林烬,目光落在了他裸露的手臂和胸腹间那些依旧在不断渗出污血、被灰黑色死气萦绕、布满细微裂痕的伤口上。
林烬的心猛地一跳。难道…他看出了什么?
老铁匠沉默地转过身,走回火炉旁。他没有去拿任何药草或布条,而是弯腰,从墙角那堆刚刚打好的、还带着余温的铁器废料中,随意捡起了一块半个巴掌大小、边缘粗糙、尚未冷却彻底的暗青色铁片。
铁片还带着灼人的温度,在老铁匠布满老茧的手掌中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但他恍若未觉。
他拿着这块粗糙、滚烫的铁片,重新走到林烬身边,蹲下。
林烬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他瞬间明白了老铁匠的意图!
**烙铁!**
他是要用这滚烫的铁片,去烙他身上的伤口?!这是止血?还是…某种残酷的刑罚?!
恐惧和本能的抗拒瞬间淹没了林烬!他想挣扎,想后退,但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铁匠拿着那块烧红的铁片(虽然颜色已暗,但余温绝对足以烫熟皮肉),缓缓地、稳定地朝着他胸前一道深可见骨、正不断渗出污血和灰气的狰狞伤口靠近!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死亡的恐惧和烙铁带来的酷刑想象,让林烬的呼吸瞬间停滞!
就在那滚烫的铁片即将触及皮肉的瞬间——
老铁匠那平静无波、如同古井般的双眼,第一次抬了起来,直直地、深深地看进了林烬因恐惧和剧痛而剧烈收缩的瞳孔深处!
那眼神,不再平静。
那是一种…林烬从未见过的眼神!仿佛穿透了他恐惧的表象,直接刺入了他灵魂深处那狂暴混乱的灰色漩涡!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锤炼意志!
如同他刚才锻打那块顽铁时,看着铁块扭曲棱角的眼神!
**控力!凝神!**
一个无声的意念,如同惊雷,直接炸响在林烬的灵魂深处!不是声音,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加清晰、更加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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