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548年的秋气,已开始剥蚀临淄城垣的金漆。王城巍峨依旧,但在幼君齐景公杵臼眼中,这巨兽般起伏的宫阙飞檐,每根线条都绷紧了无声的弦。风从夹道的高墙下扫过,带着一种空洞的呜咽。
他坐在议事偏殿的御座上,宽大的袍袖下,手指紧攥着冰凉的丝麻内衬。十三岁的骨架上,那件特制的玄端衮服重如千钧。冕旔垂珠碰撞出细密的声响,像无数双细碎的眼睛在暗处窥探。下方,崔杼与庆封的声音高低交叠,如同磨坊里巨大的石碾,在碾压着他所能触及的每一寸空气和土地。
“……东郡三邑,春赋未足,民情叵测!”庆封的声音浑厚中夹着惯有的尖利,那只完好无损的左手指节敲击着案面,笃笃的声响敲得杵臼心尖发颤。他右手断腕处厚厚的药布藏在宽袖深处,但杵臼每每扫过,总能感到那处凝固的黑影散出的森森寒意。“臣请增调五百甲士前往弹压!以防效尤!”
杵臼喉咙干涩,像塞了砂砾。他不敢迎向下方那两双灼灼如狼的眼,视线垂落在面前漆案上新呈的竹简上。简上一行墨字正干涸发黑:东郡急报,民饥。指甲在袖筒里掐着掌心细嫩的皮肉。
崔杼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如同冰凉的铁块掷在冰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回响:“五百太少。边鄙之地,需以雷霆立威。调一千。”
“亚父崔卿英断!”杵臼几乎是在崔杼话音落地的瞬间脱口而出。稚嫩的喉咙绷得生疼,声音又尖又急,带着一种几乎要撕裂的惊恐讨好。他猛地顿住,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快,忙不迭地又加了一句,试图挽回一点君王的颜面,“调……调一千……准……准庆……封……卿……”语无伦次,最后几个字几乎湮灭在宽大的前襟里。
他低垂的头颅下,视野只能瞥见崔杼玄端下摆边角沾着的一小块暗红色的泥点。那颜色凝固干涸,像一块永不褪去的烙印。他记得那块印记的由来——前月,崔杼亲自监斩了三个所谓“非议朝政”的小吏,其中一人,据闻是幼时的骑射启蒙。飞溅的血曾落在崔杼靴边。杵臼当时在殿内远处的高窗后看着,吐得昏天黑地。
庆封发出一声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如同冰冷的蛛丝,缠绕上杵臼的脖颈,勒得他呼吸一窒。
“陛下有令。”崔杼未看杵臼一眼,声音如常冰冷。一句裁定,便将调兵之权归于幼君名下。刻有杵臼名号、新近特铸的青铜小钺令牌“哐当”一声被崔杼随意丢在庆封面前的地砖上。金铜交击的声响在殿柱间回荡了许久。
杵臼盯着那枚在冰冷石砖上滚了两圈、最终斜立着、象征生杀予夺的小钺。钺锋在透过高窗的尘灰日光里泛着幽暗的光,映出自己模糊变形的倒影——一张苍白、惊惶、被冕旔压得不堪重负的孩童的脸。
殿门无声洞开,崔府家宰齐默苍老的脊背伛偻着,缓步趋入。他步履沉稳,脸上纵横的纹路深如刀刻,没有任何表情。他停在崔杼座席稍后半步的位置,躬身,低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殿内:“主君。成、疆二位公子……争执不休。又……”
崔杼那如同石刻般冷硬的面容陡然一沉,眉峰骤然紧锁出一道深刻的、如同斧劈般的竖纹!眼底有压抑的怒焰瞬间腾起,又被他强行压回那片深潭死水之中。捏着酒觥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青筋在微黑的手背上虬结凸起,半晌,从齿缝间冷冷挤出几个字:“知道了。”
庆封眼角余光扫过崔杼紧绷的侧脸,嘴角那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扩大了些许。他端起面前的青铜酒樽,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口,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酒意的松弛:“崔公啊,后宅安宁,乃治家之本。成与疆,少年英武,皆是府中梁柱,些许小事,说开便好。”那语气里的安抚,如同蛛丝,轻飘飘,又暗藏黏腻。
崔杼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浊重的叹息,像风穿过腐朽的枯木。没有接话。目光落在殿角地毡上一处新沾染、未及擦拭的酒渍上。
杵臼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小小的身躯在御座上微不可察地向后缩了缩。成,是崔杼长子,孔武有力,性如烈火。疆,是次子,心深似海,与朝中数名大夫子弟往来过密。崔府内的火药味,他隐隐听闻。此刻崔杼眉宇间那份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暴怒边缘的挣扎,像一道裂痕,在他曾以为固若金汤的磐石上无声蔓延。
殿内弥漫着松脂、酒气和一种无形的压迫。御座冰冷宽大,杵臼悬垂在椅边的小腿够不着地,只能徒劳地晃荡。那枚斜立的小钺令牌在尘光里泛着冷冽的光,刺得他眼痛。
数日后一个黄昏,血色的残阳浸透了崔府最高的望楼飞檐。府内一处偏远的跨院,门窗紧闭。昏黄摇曳的牛油灯烛,在墙壁上投下两个激烈争执、身影被拉得如同扭曲鬼魅的影子。
“庆老匹夫!我崔氏在朝堂立足!焉能倚他做声?!” 长公子崔成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兽,声浪几乎撞开紧闭的窗扉。他身形高大,面孔因激动而涨红,额头青筋暴跳,宽大的深衣前襟已被他自己扯开些许。“父亲就是太过优柔!看他那假惺惺的做派,他那手是怎么折的?!他还记得自己姓什么吗?!”
幼子崔疆背对着兄长,站在窗边,身影在灯火下显得瘦削而冷静。“优柔?”他侧过脸,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锋锐直戳崔成心窝,“大哥说得轻巧。父亲在国事上可从不‘优柔’!那是狠绝!斩草必除根的手腕!可到了我们兄弟身上呢?大哥你前月强占城北姜姓别苑,与公孙豹那一架,闹得临淄沸沸扬扬!御史令几道弹劾折子到了父亲的案头,是谁压下去的?!”
崔成被噎住,脸色由红转黑,如同灌了铅。他猛地一拍身前硬木几案,案上两只空酒樽被震得跳起又落下,发出刺耳的哐当声。“你少扯旁的!我崔成做事堂堂正正!公孙豹那厮欺行霸市,夺他别苑是替天行道!”他往前一步,通红的眼珠死死盯住崔疆的侧脸阴影,“倒是你!崔疆!整日与那庆家的小崽子卢蒲嫳勾肩搭背!同出同入!你当父亲不知道?那卢蒲嫳是什么货色?!庆封的一条疯狗!咬死多少人了?!你是要引狼入室吗?!”
“引狼入室?”崔疆终于转正身体,面对着兄长,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灯火跳跃,明灭不定地映着他半边脸,半边被浓郁阴影覆盖,如同戴了一层面具。“大哥只看得见疯狗,却看不见握狗绳的人。父亲这棵大树遮天蔽日是不假,可这树底下,你和我,还有三娘,我们这些人,分到的荫凉能有多少?能多久?与其让父亲一人苦撑,让外人看我们兄弟内斗的笑话,不如借他庆家几分力!”他靠近一步,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父亲终究会老!这未来崔氏一门掌舵人的位子,早定晚定……”
他话未说完,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啊——!混账!!”崔成目眦欲裂!巨大的背叛感和被威胁的狂怒瞬间将他吞噬!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所有理智轰然崩断!他狂吼着,野兽般朝崔疆猛扑过去!双拳如同石锤,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向弟弟那张冷静得令人憎恨的脸孔!
“砰——!”血肉沉闷撞击的巨响!
“哐啷——!”崔疆猝不及防,脸上骤然受此重击,口鼻瞬间喷出鲜血!整个人如同断线风筝般被这股蛮力撞得倒飞出去!后背狠狠砸在身后巨大的彩绘黑漆屏风之上!
巨大的屏风受到猛力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木质骨架和嵌板的漆皮瞬间炸开几道裂缝!整面屏风剧烈摇晃!悬挂其上的佩玉装饰疯狂撞击着画板,发出混乱刺耳的噪音!尘埃簌簌落下。崔疆倒在屏风脚下,半边俊脸血肉模糊,嘴角汩汩冒血,剧烈呛咳。他挣扎着试图爬起,血沫溅染了华丽的屏风画面。画中仙人骑鹿、云山雾罩的仙境,沾染了点点新鲜的猩红。
窗外,一道佝偻的老朽身影贴着墙角疾步而过,无声无息如同墙角下阴影里的夜鼠。是老仆齐默。他浑浊的眼珠透过窗棂缝隙瞥见屋内的狼藉和扭打,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没有任何波动,脚步却悄然加快了节奏,朝着府邸深处主人内院的方向疾行而去。
暮色四合,崔府深处的内书房如同远离尘嚣的孤岛,沉静的暮光只透过细密的竹帘吝啬地洒进几点碎片。
崔杼并未掌灯,高大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黑色石碑,沉沉坐在那张铺着陈旧兽皮的楠木大案后。面前摊着几卷竹简,却久久未动一字。他的目光穿透帘外昏沉的暮色,却不知落向何方。
家宰齐默垂立在一旁,脊背弓着,头颅深低,像一枚沉默的古钉楔在阴影里。空气沉重滞涩得如同结成了块。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由远及近,震荡着回廊的青石板。未等通禀,长公子崔成已带着一身酒气和浓郁的、尚未散尽的暴戾气息轰然闯入书房!玄端衣袍褶皱凌乱,前襟染着几处深暗湿痕,像是泼洒的酒渍混合了某种……深色液体。他那张轮廓酷似崔杼的脸上,此刻被愤怒烧灼,鼻息粗重,胸口剧烈起伏。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冰冷的砖地上,目光如炬,直射向案后的父亲:
“父亲!疆弟他……他勾结卢蒲嫳!暗通庆封!图谋不轨!竟将矛头指向大哥!”他声音嘶哑咆哮,如同在控诉十恶不赦的死罪,“如此背家叛父之举!按律当诛!请父亲即刻下令!将此逆子拿问!以正家法门风!”最后一句吼出,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崔杼的眼皮沉重地抬了一下。那目光极深,沉黑,无波,无澜,如同万载玄冰下的寒潭,只极其缓慢地在长子那张被怒火冲昏的脸上扫过,随即又垂落下去。唇边坚硬的纹路绷得更紧了一些,没有吐出一个字。
书房里只剩下崔成粗重混浊的喘息声在回荡,鼓动着耳膜。
更轻、更冷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幼公子崔疆无声地踏入房内。灯火昏黄,照着他半边脸。受伤的半边脸颊被简单包扎,染血的布条下露出的眉眼依旧清晰。那里有剧痛过后的麻木,有恨意,还有一种如同寒潭深水般的阴沉。他与兄长并排而跪,没有看任何人,包括案后的父亲,只对着那空旷冰冷的地面开口:
“父亲明鉴。”声音出乎意料地平缓,却字字如冰珠砸地,“是兄长无端猜忌,对亲弟痛下毒手!若非儿子侥幸未死,今已命丧当场!此乃兄弟阋墙之始祸!更无端攀污儿子结交通敌!试问父亲,”他骤然抬起头,目光如冷电,瞬间刺穿了房中的昏暗,第一次直直撞进崔杼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如此妄动私刑,视兄弟如仇寇,构陷手足于死地的狂悖之徒……当真不该严惩?以儆效尤?!”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沉滞的空气中!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寒意和绝然的质问!
崔杼的身体极其不易察觉地一震!案下紧握的拳头,指节发出轻微的、如同干枯树枝即将折断的摩擦声!浑浊的目光在脚下两个针锋相对、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身上艰难地逡巡——一个狂暴如火焰,裹挟着不容置疑的讨伐意志;一个阴冷如寒冰,带着同归于尽的残酷质问。杀意,在血脉相连的亲骨肉之间弥漫、碰撞,毫不掩饰。那冰冷的血腥味,已隐隐可闻。
“咳咳……”一声压抑的咳嗽从角落响起。是家宰齐默。那咳嗽轻微,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如同某种警示的鼓点,打破了父子三人如同冰封的对峙。
崔杼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胸腔的起伏缓慢而沉重,仿佛要将这满是血腥气息的空气吸尽又吐出。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翻涌不息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枯槁的挣扎。他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掌中布满的厚茧和老旧伤疤清晰可见,那是无数血火与强权岁月刻下的烙印。最终,他缓缓松开拳头,那只布满厚茧的手掌无力地落在几案粗糙的木纹上。一个名字,如同沉入水底的巨石,无比艰难地从他喉咙深处滚出:
“去……请……庆大人来。”
声音苍老、疲惫、干涩至极。每一个字都像耗费了他残存的所有气力。话音落地,他仿佛被抽去了支撑,高大的身躯骤然委顿在冰冷的兽皮靠垫里,面如死灰。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掩住了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那动作里,透着一种被命运彻底钉死在祭台上、再无选择的苍凉与绝望。
窗外的暮色终于彻底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书房内外的世界,一片无边黑暗。
庆府的深院。红烛高烧,亮如白昼。金箔镶嵌的巨幅屏风后,丝竹管弦之音靡靡缠绕,如同美人身上滑落的软罗。庆封赤着上身,袒露着保养得宜、白皙却覆盖薄薄肌肉的肩背,倚靠在波斯进贡的华丽织锦靠枕上。数名仅着薄纱的美人跪伏在他腿边,纤纤玉手或捧觞献酒,或力度恰好地揉捏着他那只包裹着厚厚药布的断腕。美人如玉,冰肌雪肤,在明晃晃的烛光下流淌着惑人的光泽。
卢蒲嫳斜坐在下首的矮榻上,一腿屈膝,姿态放浪。他仰头灌下一樽美酒,琥珀色的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沿着脖颈滚过微微突起的喉结,洇湿了薄薄的衣衫前襟。他并未看那些美人,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带着某种疯狂和粘稠的渴望,紧紧缠着庆封那只被美人纤指反复侍弄的断腕。
“呵……”庆封突然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半阖着眼享受美人指尖的力道,声音慵懒地穿透那满室的柔媚音乐,“卢蒲,你说……一条狼,咬断了另一条狼的喉咙,这头狼……是雄壮了呢……还是……可怜了呢?”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漫不经心地捻起美人递到唇边的一颗去了皮、晶莹剔透的葡萄,缓缓送入口中,汁液在唇齿间弥漫开甜腻的气息。
卢蒲嫳身体前倾,眼中疯狂的光芒更盛,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饿兽。他舔了一下沾着酒渍的嘴唇,声音干涩而低沉:“封公,狼……就是狼!只要能撕开猎物的喉咙,谁会在乎被撕开的喉咙是哪一条?雄壮也好,可怜也罢……血肉……最终都会化为脚下的尘土!”他喉咙剧烈滚动了一下,目光死死攫住庆封,“那些碍手碍脚的崽子们……撕掉就好!留下最锋利的爪牙,才是真正的……狠辣!”
庆封慢悠悠地咀嚼着葡萄,汁水湿润了他保养得宜的唇角。他忽地睁开眼,眼中毫无醉意,锐利如钩的目光直直刺入卢蒲嫳狂乱的眼眸深处:“爪子利?哈哈……”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带着冰冷和掌控,“崔家老鬼……是拿我们当开路的柴刀啊……”他那只断腕忽然抽离了美人的温软,药布在烛光下泛着一层诡异的暗光。“也好……”庆封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风过隙,“刀……就要有刀的觉悟!让他见识见识……”他微微前倾,一字一顿,森冷如冰,“这刀锋……能砍断他崔府祖祠的大梁!”
庆封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带着铁甲特有的铿锵!
“大人!”一名心腹亲兵掀帘而入,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沉重声响,打破一室旖旎,“崔府家宰求见!言……相国急请大人过府!助平其子……逆乱!”
“逆乱?”卢蒲嫳尖声重复这两个字,脸上瞬间涌起一种因极度的兴奋而扭曲的笑容,如同恶鬼,“逆得好!乱得妙啊!”他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庆封缓缓坐直身体,顺手扯过榻边一件华贵的素纱外袍披上肩头,动作从容不迫。脸上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那笑容里混杂着冰冷的算计、洞察一切的嘲弄、和一种即将品尝终极猎物的残忍快意。他抬了抬手,示意侍者替自己整理好衣襟领口。声音平静异常:
“取吾大氅来。卢蒲——”
卢蒲嫳猛地站起,眼中燃着嗜血的红光!
“带上你最锋锐的爪牙,去帮崔相国……好好‘清理门户’!”庆封的声音如淬冰的钢针,“相国要一个干净彻底的‘交代’。懂?”
“属下——领命!”卢蒲嫳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按捺不住的狂喜!脚步急促如风,率先向外冲去!
庆府沉重的铜门轰然洞开!卢蒲嫳的身影如一道裹挟着煞气的暗影,第一个狂飙而出!紧随其后,数十名庆府蓄养多年的死士如同开闸的洪流!他们沉默,无声,面容隐藏在统一的黑色面巾之后,只露出一双双精光爆射、凶戾无情的眼睛!手中雪亮的环首直刃在夜色下跳跃着森冷的光!
如同黑夜中悄然启动的庞大绞盘,在浓稠的黑暗里滚动起第一道沉重的铁链。马蹄踏碎街巷的沉静,铁甲撞击如闷雷滚过临淄的脊骨。卢蒲嫳亲率的第一支铁流撞破夜风,毫不迟疑地扑向崔府高耸的侧门!那是崔疆住所的方向!
“破门!”卢蒲嫳的命令低哑如同地狱的呢喃。没有丝毫拖沓,沉重巨木裹着金铁撞角,挟着令人牙酸的破风声,如同攻城槌般狠狠砸向那扇厚重的木门!门后隐约传来女子的惊呼和兵刃仓促碰撞的杂音!
“轰隆——!”
崔府侧院的大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厚实的门板瞬间龟裂!碎木夹杂着崩裂的铁钉四溅!
“一个不留!片甲不留!”卢蒲嫳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第一个撞开破碎的门板冲了进去!黑暗中寒光陡闪!雪亮的刀锋带起急促的破风声!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切入血肉的钝响!一颗惊恐的头颅裹挟着大蓬血雨,斜斜飞起!
“杀!!”如狼似虎的死士狂喊着,如同潮水般涌入庭院!瞬间淹没了那小小的空间!火把猛地燃起,摇曳的光影里,人影幢幢交错!刀刃疯狂地劈砍!斩在木板上,斩在甲胄上,斩在脆弱的血肉之躯上!骨断的声音、濒死的惨叫、兵器疯狂撞击发出的尖锐嘶鸣、点燃木质窗棂的火焰噼啪爆裂声……所有凄厉的杂音在卢蒲嫳的耳中过滤,只剩下一种狂喜的交响!
“公子——疆?!找到你了!”一个死士狂喜的嘶吼如同鬼嚎!
“不——!你们是什么人?!父亲——!!”一个年轻、惊恐变调的嘶喊在庭院中央响起!那是崔疆的声音!只叫了一声,就被数个黑影从不同方向扑上去!刀光如匹练般搅碎了他的身体!
惨叫声撕裂夜空!肢体如同草芥般被狂乱的刀光劈开!
火光如狂舞的赤蛇,瞬间舔舐吞噬了整栋木质小楼!浓烟翻滚,热浪如墙!焦糊皮肉的气息混着血腥,令人作呕!
而卢蒲嫳并未在崔疆住处停留分毫!火光映照着他脸上溅满的温热血液和残酷的笑意,他如同欣赏一幅画卷般回头看了一眼那片燃烧的地狱。“转战!崔成!”
嘶哑的命令如同地狱的风!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扑向另一个方向——崔成核心势力盘踞的、崔府另一角深幽的院落!身影快得像一只扑向猎物的黑色夜枭!
同一时刻!崔府深处!正堂大厅!
崔杼高大的身躯僵直地挺立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外面混乱如地动山摇的厮杀声、哭喊声、兵刃撞击声、房屋燃烧的轰响如同实质的海啸,一波强过一波地撞击着高耸的堂柱、沉重的雕花门扇和所有悬挂的华美饰物!整个大地都仿佛在脚底下微微震颤!灰尘簌簌地从梁柱的彩绘缝隙间震落。
崔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因疲惫和心力交瘁而沟壑纵横的脸庞,在远处跳跃进来的血色火光照耀下,像一尊裂开的石雕。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死寂的深潭!是翻江倒海!是无法言喻的、碎裂的惊骇!是血肉被强行撕裂时才能感受到的剧痛!
他听到了!他清晰地听到了!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他血脉中发出的最后的、扭曲变调的呼号!那是被拖入地狱深渊时、灵魂被生生撕扯的绝望呐喊!那声音穿透了所有恐怖的噪音,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扎入他的耳膜、刺入他的心脏!
崔成!“畜生——庆封——!父——亲——救我——!”那濒死前凄厉如孤狼的长嚎,夹杂着骨裂筋折的闷响!瞬间被淹没在更嘈杂的杀戮洪流中!又似乎永恒地烙印在崔杼的灵魂深处!
“不——!”一声沙哑的嘶吼,如同喉咙被滚油烫穿,艰难地从崔杼绷紧如石的喉咙里挤出!那不是命令,是垂死绝望的哀鸣!他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砸中,猛然后退一步!宽大的身形在疯狂摇曳的火影中踉跄了一下!仿佛连站立的力量都已在那两声绝望的呼号中被抽干!
“主君!”一声苍老嘶哑、近乎凄厉的呼唤在崔杼身后响起!是始终沉默如影的家宰齐默!老人佝偻干瘦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力量,猛地扑上前,用整个躯体挡在崔杼身前,死死抱住了他的一条手臂!仿佛要阻拦他即将爆发的、毁灭一切的冲动!老仆布满褶皱的脸上,涕泪横流:“主君!使不得啊!外面……外面是虎狼!您去不得啊!崔家……崔家的根还在啊!”
崔杼的身体被齐默死死抱住。他那双翻涌着海啸的眼睛缓缓地、僵硬地转动,终于聚焦在面前老泪纵横的老仆脸上。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嘶吼什么。但最终,所有的话语和力量都碎裂成无声的绝望。他猛地闭上眼。两行浑浊、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如同溃堤的洪水,混合着鬓角的尘土和汗渍,沉重地爬过他刀劈斧凿般的深刻皱纹,滚落下去!砸在冰冷坚硬的砖地上,碎裂!
他猛地挣脱开齐默枯瘦的手!不是冲出去,而是踉跄着,跌跌撞撞向后倒退!直到被身后的楠木座椅绊倒,沉重的身躯轰然跌坐下去!宽大的身躯陷在冰冷的椅背中,不住地颤抖。如同怒海中风雨飘摇的孤舟,最终被巨浪拍向冰冷黑暗的礁石。无声地,破碎地滑落在椅子里。
外面那吞噬血肉的狂潮声浪,震得梁柱簌簌作响的烈火崩塌巨响,女人孩童穿透烈焰的凄厉哭嚎……所有的一切,都在他闭上眼、泪水滚落的瞬间,隔开了一层。他被无形的、名为“父亲之痛”与“盟友绞索”的黑暗裹胁,溺毙在自己的王座深处。
灰紫色的天光终于刺破了崔府上空弥漫不散、混杂着焦糊血肉和灰烬的浓烟。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入肺腑的刺痛。
崔府宏伟的大门洞开着,沉重精雕的楠木门扇被砸开了几个狰狞的大洞,无力地歪斜在一边,露出黑洞洞的门内。门前的青石地面,深深浸染了一层暗红发黑的血浆,在熹微晨光下如同泼洒的浓墨。甲胄碎片、断裂的武器、撕扯下的衣帛残片,狼藉遍地。一只断掉的手臂孤零零地躺在石阶拐角,手指还痉挛地弯曲着。府门两侧曾是精美威严的石鼓,此刻沾满了喷溅的血点与烟尘,兽首模糊一片。
死寂。
卢蒲嫳踩着粘腻的血浆与一层厚厚的、踩实了的骨肉碎末混合物,自大门内缓缓踱出。他身上的锦缎劲装早已看不出原色,被大块大块暗褐的血污、烟尘和灰烬层层覆盖,糊得如同刚从污浊阴沟里爬出的异兽。脸上如同带了一张凝固的血壳,眼角、鼻翼、嘴角的沟壑都被血浆填满,干涸发黑。只有那双眼睛,在血污凝固的暗红背景下,灼灼如同两簇在灰烬里燃烧殆尽的磷火,闪烁着疯狂过后、带着无边疲惫和一丝残存冰冷的亢奋。
他右手中紧握着的东西在朦胧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一柄厚重的环首长刀。刀身阔大,刀背厚重。冰冷的弧度上,一道道交错叠压、如蛛网般密布的粘稠血槽已经干涸凝固。刀尖兀自缓缓滴落着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嗒”……“嗒”……溅落在脚边的血污里,洇开细小的深褐色斑点。
卢蒲嫳停下脚步,就在崔府那高大却破败、如同巨兽咽喉的门洞阴影之下。他深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在确认某种终结的信号。他那被血糊住、看不出轮廓的嘴唇咧开一个扭曲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没有一丝声音发出。那笑容僵硬得如同石刻面具的裂缝。
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一骑快马驮着一名同样浑身血污、气息粗重的甲士,狂奔至门前急勒马缰!
“卢蒲大人!”那甲士嗓音嘶哑如同破锣,显然经过整夜的嘶喊和烟熏,他滚下马鞍,单膝跪倒在血泊里,“崔府主院内!抵抗肃清!所有内眷……幼子……”他顿了一下,喉结艰难滚动,才嘶声道,“诛尽!唯……唯后院柴房……漏网一仆役!”甲士猛地咽了口唾沫,“其……其怀中尚护一襁褓幼童,被……被乱箭……” 他猛地顿住,不敢再说。
卢蒲嫳的嘴角咧得更开,那凝固血壳被撑裂,露出下方被烈火烘烤而干燥发暗的皮肉纹路。他缓缓举起了手中那柄沉重的长刀。刀身被初升的太阳染上了一线冰冷的金色,血槽与刃线扭曲狰狞。
然后,他将那滴着血的刀尖,猛地、狠狠地戳进了脚下粘稠、暗红的血污泥泞之中!
“噗嗤——”
一声粘滞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怪异声响!刀尖深深刺入泥地血泊,直没至刀柄!
卢蒲嫳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姿势如同膜拜,又像是力竭后的崩溃。粘稠血浆沾满了他前额的乱发。
“回禀封公!”他的声音终于挤出喉咙,嘶哑、狂躁、还带着未散的杀戮热意,“乱逆!已!平!”这四个字,一字一顿,如同钢铁砸地!每一个字都带着新鲜而刺鼻的血腥!砸碎了崔府门前这片死寂的地狱!
晨曦终于挣脱了夜的最后束缚,吝啬地泼洒下几缕惨白的光束,照亮崔府门前那一片修罗地狱。卢蒲嫳单膝跪在血泊中央,手中那柄厚重环首直刀深深刺入浸透了红褐色的泥土,如同一个残酷的祭坛图腾。他垂着头,肩背随着喘息剧烈起伏,血污干涸的脸隐在阴影里。
远远地,一阵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车轮碾压石板的声音响起,极其缓慢,如同来自幽冥。
崔府的侧门无声无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一辆老旧、毫无任何世家标记、灰扑扑毫不起眼的青油小车被两匹同样羸弱老迈的马匹拉着,如同幽灵般从侧门滑了出来。车上没有驭手。驾车的是家宰齐默。他那张布满深刻沟壑、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的脸上毫无生气,眼神空洞呆滞,浑浊得如同两口枯干的井。枯瘦的手指死死勒着粗糙的缰绳,勒痕泛白。
车子走得极慢,似乎在艰难地碾过那道无形的血域。终于停在卢蒲嫳身后几步之外。车轮碾过一处凹坑的血水,轻微摇晃,扬起几丝血腥的尘埃。
车帘低垂。车内一片幽暗。
卢蒲嫳像是才从某种癫狂的余韵中惊醒。他并未立刻起身,依旧保持着那单膝跪地的姿势。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他那张被血污凝固的脸,用那双布满血丝、闪烁着野兽般磷火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辆无声、如同棺椁般停在血泊中的小车。那眼神里有杀孽后的疲惫,有一种深不见底、黏腻冰冷的亢奋,有嘲弄,更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探究。
车帘纹丝不动。里面的人毫无声息。
卢蒲嫳喉咙里发出“嗬嗬”两声低沉而怪异的干笑。他忽地动了!动作依旧带着猎豹般的狠劲与迅捷!他猛地单臂发力!全身的力量贯注于刺入血地的刀柄!
“哐啷——!!”
一声刺耳、令人牙酸的金铁摩擦声刺破黎明的寂静!
长刀被他悍然从粘稠的血泊中拔出!带起一蓬腥臭的泥血混合物!暗红色的液体混合着泥土顺着刀槽汹涌流淌!
卢蒲嫳借着拔刀之力,倏然站起!沾满泥血的战靴在暗红的地面滑出一个沉重的弧线,溅起血污!他提着那柄仍在滴血的屠刀,不再看那辆老旧的马车一眼,拖着蹒跚却依旧蕴满残忍余威的步子,头也不回,一步一个血脚印,朝着长街尽头,庆府那如同巨兽张开的大口般的方向走去。
齐默浑浊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卢蒲嫳消失在血雾弥漫的街角。那双枯槁的手缓缓松开了勒着缰绳的绳结。车子无声地再次启动,向着与庆府相反的方向——空旷无人的北门长街——缓缓驶去。车轮碾过粘稠的血迹,发出细微的、如同泣诉般的吮吸声响。
车厢内。低垂的车帘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光。崔杼仰面倚靠在冰冷、没有任何陈设的木板车壁上。高大魁梧的身躯此刻佝偻得不成样子,如同一个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和血肉的破烂布袋。华贵的玄端朝服上,凝固的旧血迹和一路沾染的新血迹层层叠叠,板结发硬,像一层冰冷沉重的龟甲。
他大张着嘴。没有呼痛,没有嚎哭,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发出。他那张曾经写满刚毅、权柄、不容置疑的脸上,此刻只剩下刻骨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痛苦!那是一种超越了声音、表情所能表达的极限痛苦!仿佛灵魂被无数带钩的锯齿一点点生生磨碎、扯烂!巨大的眼眶干涸空洞地睁着,里面没有丝毫光亮。灰败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左手掌心里。
那手掌宽厚,布满老茧和旧伤疤。此刻掌心向上摊开着,里面握着一个东西。
一只婴儿的小脚。
刚刚出生未久,尚带着胎脂细纹,小小的、柔嫩的。粉红色的指头蜷缩着,像一朵半开的小花骨朵。只是那小小的脚掌末端,被极其粗暴地撕裂、斩断!断口处的血肉与碎骨翻卷,凝着一圈暗红色的血痂。伤口新鲜无比,带着一种凝固的狰狞与稚嫩交织的诡异感。
车外嘈杂混乱的声音:马蹄声、兵甲碰撞声、隐隐的哭嚎声、远处建筑的崩塌燃烧声……都被隔绝在薄薄的车帘之外。
崔杼枯死、空洞的视线,死死地、凝固地钉在自己掌心那只血肉模糊的、小小的断脚上。一动不动。
车子在空荡冷寂的北街上缓慢移动。车轮碾过一块突兀的碎石,车身剧烈地颠簸了一下!
崔杼握着那只断脚的手臂随之一颤!那小脚滚了一下,掌心一片冰凉湿滑的触感。如同一条濒死的、粘腻冰冷的幼蛇爬过。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细枝折断的轻响。在绝对死寂的车厢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一滴浑浊的、粘稠如柏油的深褐色液体,沉重地从崔杼僵硬的左眼眼角,滚了下来。砸落。
正落在掌心里,那只柔软而狰狞的小小断足的脚背上。绽开一朵深褐色的、凝固的花。
北门内那一片荒凉的别院,院墙斑驳,朱漆剥落,露出大片死灰色的墙皮,如同生了癞疮的巨兽。枯黄的野草钻出石板缝隙,顺着墙根肆意蔓延,在风里轻轻摇曳,带着一股被遗忘的腐气。院门是一对半朽的杉木板门,歪歪斜斜地倚在门框上,缝隙宽得能钻进野狗。
青油小车吱嘎作响,碾过门前积了厚厚一层浮土的坑洼小道,停在了这衰败的门洞前。一只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拨开了低垂的车帘,露出家宰齐默那布满沟壑、只剩死寂的老脸。他看了一眼这荒芜的院子,浑浊的眼珠里连绝望都看不到,只有一片空洞。他艰难地挪下小车,脚步有些虚浮地踏着野草,走向那扇破败的木门。没有尝试推动,他直接侧身,从那足够宽的缝隙里钻了进去。
车帘依旧半垂着,车厢内一片混沌的昏暗。崔杼高大的身影蜷缩在这片狭小的阴影里,长久地维持着仰靠的姿态。手中那只带着新鲜血腥和泪痕的、小小的断足,不知何时已经滑落,孤零零地滚在满是尘土的板车一角,像一只被人遗弃的、脏污的玩偶。
风卷过院外枯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几片枯叶被卷起,贴着那对破败的院门飞舞旋转。死寂。只有野草在风里抖动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日光已经移到当空,惨白的光从腐朽门板的破洞里射入,在院内的灰地上投下几道支离破碎的光斑。光斑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一只瘦骨嶙峋、脏兮兮的野狗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沿着院墙的阴影小心地逡巡着。饥饿让它鼻子翕动,灰黄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车厢角落里那点细小的异色。它犹豫片刻,最终没有抵过本能,前爪扒住车辕,尖尖的鼻子凑近,在离那枚小小断足几寸远的车板边缘,仔细地嗅着。喉咙里发出低沉而渴望的呜咽。
一直像死去般凝固的崔杼,眼皮极其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深陷在枯槁眼窝里的眼球转动了极其微弱的一丝幅度。那道穿透破门、刺目地落在他脚边的白色光斑边缘,恰好落在那只嗅探的野狗鼻尖上,形成一个晃动的亮斑。
他放在身侧的右手,那只布满了老茧和旧伤痕的宽大手掌,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如同锈蚀千年的机关般,向身体内侧挪动了一丝。指腹下,触及了腰间玄端腰带下那坚硬的、冰冷的轮廓——那是以玄铁特铸、一直紧贴腰肋的匕首刀鞘。
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最清醒的蛇。
野狗似乎被车厢内弥漫的死寂气息所慑,呜咽了一声,迟疑地缩回了前爪,抖了抖沾着泥浆的毛,夹着尾巴掉头消失在荒草丛中。
崔杼那只触碰刀鞘的手,停住了。
风打着旋掠过空旷的院子,将几片枯叶卷上半空。院内杂草深处,传来几声低低的、不知名的小虫鸣叫。嘶哑,短促,像断了线的筝。
崔杼那只触碰到冰冷刀鞘的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滑了下去。摊开,掌心向上,落在冰冷的车厢底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扫过一抹冰凉滑腻的触感——那是那只被他遗落的小小断足上,尚未干涸的血渍与泪痕的混合物。
风更大了些,朽败的院门被吹得吱呀作响。天空灰蒙蒙的,远处隐约传来一两声单调的梆子声,空洞地回响在这片被人遗忘的角落。
崔杼慢慢侧过头。视线穿透低垂车帘的缝隙,投向那扇半开的破败院门。
齐默佝偻而苍老的身影,正艰难地背对着马车方向,一点一点拨开那半人高的野草,极其缓慢地、摸索着向内院深处挪动。每一脚踩在茂密的杂草丛中,都会带起窸窣的声响。他的背影在灰色的天空下,蜷缩成一团摇晃的黑点。如同风蚀残年的朽木。
崔杼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那个移动的、摇摇欲坠的身影上。那片废墟般的庭院深处,几间瓦房同样破败不堪,屋顶瓦片残缺,像是被风化了千百年的空壳。
渐渐地,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目光,开始一点点涣散、迷离。眼前的景象变得支离破碎。风中摇动的荒草不再是野草,而变成了记忆中庭院初植时、带着清露珠光的新绿草叶在风中舒展。齐默那个蹒跚佝偻的老朽背影,恍惚间幻化出另一个挺拔矫健的身形——当年跟随他提剑上马、浴血冲阵的老部曲。
视野的边缘模糊了。破败院门洞开的缝隙外,远处的宫阙飞檐一角在尘埃中隐现。那金灿的琉璃兽吻在晦暗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崔杼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蠕动了一下。不是名字,不是话语,只是一个无声而破碎的气音,如同枯草在风中断裂。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困倦,如同冰洋深处的海水,冰冷沉重,彻底包裹上来。
视野的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之前。他那只摊开在车厢底板上、沾着粘腻血污泪痕的手,五指极其轻微地、微不可察地向下蜷缩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质车板划过一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像是一次极其微弱、无望的挽留。又像是向那片冰冷彻骨的虚无处,无声地松开。
暮色吞噬最后一点天光。崔氏废园陷入了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夜。风似乎也停了,连野草摆动的声音都消失无踪。死寂如同棺椁里凝固的树脂。
没有一丝灯光。
唯有靠东厢房那间低矮破败、椽子外露的小屋里,似乎曾被人草草扫过尘土,空荡荡的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还算干净的枯草。
一根东西,高高地、孤零零地悬吊在屋子中央那根粗大的、布满尘埃蛛网的裸露房梁上!
那是崔杼那件早已被层层叠叠血污板结得如同龟壳、分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玄端朝服腰带!
丝麻混杂织就的腰带坚韧异常!它在房梁上死死打了一个粗大的结!此刻被坠得笔直!
绳圈之下!
崔杼那高大的躯体此刻如同被狂风摧折的朽木!脖子诡异地卡在那根绞索之中!身躯以一种无力而扭曲的姿态微微晃动着!
他宽大的头垂向一侧,乱发覆面。那张曾经写满刚毅、冷酷、权倾朝野的面孔此刻完全松弛,被窒息和极速死亡前短暂却剧烈的痉挛定格!眼珠暴突!灰暗!浑浊!瞳孔放大到极致,如同两个被吸尽所有光线的黑洞!死死望着虚空!嘴巴张开到一个人类无法到达的恐怖角度!一条肿胀发紫的舌头僵硬地顶出唇外!舌尖仿佛刚刚经历过痛苦的舔舐,留下点点暗红的细碎痂痕!
他垂落、微微晃荡的双脚下方,一张倾倒在地、歪斜变形的矮几碎了一半。另一只脚上那只沾满泥泞血污、本该在他右脚的官靴,不知被甩到了哪个角落的黑暗里!唯有一只冰冷的、沾着污泥的脚赤裸地伸向空无的方向!
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特有的、冰冷的酸腐气息,混合着枯草与泥土的尘埃,再无一丝生气。夜枭一声短促凄厉的鸣叫撕裂长空,在废园上空回荡片刻,也被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死寂悄无声息地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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