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只剩下工作台上那盏无影灯发出的微弱嗡鸣，以及昭思语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尘埃在光柱中缓缓飘落的细微声响。
陈墨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层层叠叠、混乱不堪的涟漪。
邀请她？来这里工作？
她是不是因为过度紧张和恐惧，出现了幻听？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自己的手腕，那处隐藏在衣袖下的微小纹路似乎也微微发烫。她求助般地看向一旁的石龙，却只看到一张写满难以置信和浓浓不满的粗犷脸庞。连那个一直沉默旁观的少年杜十四，投来的目光里也充满了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警惕。
“陈…陈先生？”昭思语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像她自己的，“我不明白……我是来做物流项目分析的，我……我只是个普通文员，我能在您这里做什么呢？”她的话语因为慌乱而显得有些语无伦次，“而且，‘迅达’那边……”
“‘迅达’嘅问题，唔使你再理。”（“迅达”的问题，不用你再理会。）陈墨打断她，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断然。他转身，从旁边取出一次性纸杯，不紧不慢地斟了杯热茶，推到工作台另一边，示意她。“坐低，饮啖茶，定下神。”（坐下，喝口茶，定定神。）
这个动作自然而平常，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掌控力。昭思语几乎是下意识地听从了，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那一点暖意似乎真的让她冰冷的手指稍微活络了一些。她小口啜饮着，清苦的茶香暂时压下了喉间的紧绷。
石龙终于忍不住了，瓮声瓮气地开口：“师父！呢个女仔系个大麻烦嚟?！今日系‘迅达’，听日唔知又惹到边个！留低佢，等于揽个火药桶喺身！”（师父！这女的是个大麻烦！今天是“迅达”，明天不知道又惹到谁！留下她，等于抱个火药桶在身上！）
陈墨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指节轻轻敲了敲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收声。”（闭嘴。）
仅仅两个字，石龙那张愤愤不平的脸瞬间憋得通红，后面一肚子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粗重的喘息，扭过头去，抱臂靠在墙上，浑身散发着不爽的气息。
杜十四的目光在陈墨、昭思语和石龙之间悄悄移动，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将自己隐藏在角落的阴影里，唯有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动静。他看到昭思语捧着茶杯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也看到墨哥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墨哥做事，从来都有他的道理。只是这一次，这道理是什么？难道真的和这女人手上那个若隐若现的纹身有关？那朵彼岸花……
陈墨的目光重新落在昭思语身上，似乎看穿了她所有的惶惑与不解。“你呢排遇到嘅事，或多或少，同我哋有关联。”（你最近遇到的事，或多或少，同我们有关联。）他缓缓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我哋有自己嘅规矩。牵连无辜，系我哋最唔想见到嘅。（我们有自己的规矩。牵连无辜的人，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仿佛穿透了玻璃，望进了这座城市更深沉的阴影里。“呢个世界，有光，就有影。我哋唔系光，但我哋嘅规矩之一，就系唔伤害真正嘅无辜。呢条系底线。”（这个世界，有光，就有影。我们不是光，但我们的规矩之一，就是不伤害真正的无辜。这条是底线。）
昭思语怔怔地听着。这番话，从一个掌控着地下力量、能让凶神恶煞之徒闻风丧胆的男人口中说出，带着一种极其矛盾的震撼力。黑暗世界，也有它的原则？她所遭遇的追杀和恐惧，在他口中，成了一种需要被纠正的“越界”？
这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她原本以为这里充斥着纯粹的暴力和贪婪，但陈墨的话，却为她强行撕开了一道缝隙，让她窥见了一丝截然不同的、冰冷却坚硬的逻辑。
“但……但是为什么是我？”她还是无法理解，“我可以离开佛山，我可以保证什么都不说！我只需要……只需要不再被那些人骚扰……”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哀求，离开这里，回归看似平静的普通生活，仍然是此刻最本能的渴望。
“离开？”陈墨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几乎不存在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你以为，走得甩么？”（你以为，走得了吗？）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影灯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尊沉默的神像或魔主。“‘洪盛’嘅人已经盯上你。你唔喺度，佢哋都会揾到你。你一个人，可以匿几耐？”（“洪盛”的人已经盯上你。你人不在这里，他们也会找到你。你一个人，可以躲多久？）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凿进昭思语的认知里。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刚刚因为热茶而回暖的血液似乎瞬间又凉了下去。是啊，她能躲到哪里去？那些如影随形的恐惧，真的会因为她离开而消失吗？
“喺我眼皮底下，”陈墨的声音放缓了些，却带着更重的分量，“反而最安全。呢度，冇人敢乱嚟。”（在我眼皮底下，反而最安全。这里，没人敢乱来。）
安全感。这是此刻昭思语最稀缺，也最渴望的东西。而这句话，从一个刚刚展示了强大威慑力的男人口中说出，具有致命的诱惑力。她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发出渴望松懈的嗡鸣。
“至于你做乜嘢……”（至于你做什么……）陈墨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似乎再次不经意地扫过她紧握的手腕，“店里需要个打理杂事、接听电话、整理资料嘅人。你睇落够细心。石龙粗手粗脚，阿明只识对住部电脑，十四佢……”他瞥了一眼角落的杜十四，“佢有更重要嘅事要做。”（店里需要个打理杂事、接听电话、整理资料的人。你看上去够细心。石龙粗手粗脚，阿明只会对着电脑，十四他……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有些大材小用的委屈了她这个本科毕业生。但昭思语心底那怪异的感觉却越来越浓——这一切真的只是因为她“看起来细心”？
石龙在一旁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嗤鼻声，显然对这个安排不满到了极点。
杜十四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打理杂事？他每天做的难道不是最杂的杂事吗？墨哥的这个决定，果然还是和那个女人身上的秘密有关。
昭思语沉默了。她低头看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心乱如麻。接受，意味着彻底踏入这个她完全陌生、充满未知危险的世界，与她过去二十年所认知的一切割裂。拒绝？拒绝之后呢？独自面对“洪盛”的阴影吗？
恐惧和一种极其微弱的、对“安全”的渴望在她心中激烈交战。
就在这时，陈墨放在台上的手机屏幕忽然亮了起来，没有铃声，只有持续的震动。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简单的“Lin”字。
陈墨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眼神似乎有瞬间极其细微的变化，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有一丝暖流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他没有立刻接起，只是抬眸，最后看了昭思语一眼。
“谂清楚。”（想清楚。）他站起身，拿起手机，走向里间的工作室，“畀一晚时间你。听朝复我。”（给你一晚时间。明早给我答复。)
工作室的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
店里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石龙恶狠狠地瞪了昭思语一眼，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口气，踢踏着鞋子大步走向店门口，似乎想离这个“麻烦”远点。
杜十四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的目光落在昭思语那张苍白失措的脸上，眼神复杂。他看到了她眼中剧烈的挣扎，也看到了那深处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沉默地拿起抹布，继续擦拭着旁边早已光洁如新的器械柜，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刚才那场足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对话从未发生。
只有那偶尔投向里间工作室门的目光，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Lin……那个神秘而强大的林雪，在这个关键时刻来电，是巧合，还是墨哥这个突然决定的另一重深意？
昭思语独自坐在工作台前，捧着那杯渐渐冷掉的茶。
留下，还是离开？
安全，还是自由？
未知的黑暗，还是已知的绝境？
冰冷的恐惧和一丝被强大力量庇护的诡异安心感交织着，撕扯着她。而手腕上那朵小小的彼岸花，仿佛也在皮肤下灼灼地烫着，无声地提醒着她——或许，从很久以前，她的命运就已经和这个地方，产生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纠缠。
夜，还很长。而她的选择，将会把自己带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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