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四的视线也不由自主地、被那股惊人的活力所吸引，跟了过去。他像个沉默的影子，站在货架的阴影里，看着这与他平日接触的暴力、威胁、冰冷器械截然不同的一幕。
就在王启明又一次激动地抬起右手手臂，试图在空中画出一个复杂的网络拓扑图来解释他的入侵路径时，动作幅度过大，猛地牵拉了湿透的、失去弹性的布料——
刹那间！
杜十四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
他看到，在王启明那瘦削的、被湿透的黑色卫衣紧紧包裹的左臂肩膀下方，靠近腋下的位置，布料因为极致的湿润和突如其来的剧烈拉扯，极其短暂地变得半透明，紧紧地黏贴在皮肤上，清晰地、毫无保留地勾勒出底下皮肤的异常——
那不是普通的皮肤纹理！
那是一片……极其细微、却无比繁复精致、仿佛用最细的金线和最深的玄墨精心勾勒刺绣出的……鳞片状纹路！
仅仅是这电光火石间的惊鸿一瞥！那鳞片独特的排列方式、那种冰冷坚硬、仿佛历经千年风霜洗礼、带着古老青铜器特有斑驳厚重感的金属质感……
就让杜十四的心脏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击中！血液轰然冲上头顶，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尖锐的嗡鸣！
这图案……这质感……他见过！
就在不久之前！在那间堆满秘密的资料室里！他鬼使神差地、颤抖着手指掀开那深色绒布一角，看到的那幅被石龙厉声警告、称为“墨哥耗咗三年心机”、“封山之作”、“醒狮伏龙”的巨幅画稿上！
那片玄黑色的、巨大如盾牌般的、边缘呈现出不可思议的古老青铜器锈蚀纹理和沉重感的龙鳞！
虽然此刻看到的仅仅是极小的一部分，可能只有一两片鳞甲的边缘轮廓，但那独一无二的晕染技法，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坚硬、仿佛能抵御一切冲击的远古威严……绝对不会错！
杜十四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如同冰冷的电流般，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全身的汗毛都几乎倒竖起来！
他下意识地猛地挺直了原本微驼的背脊，像是被无形的线拉扯的木偶，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而缩成一点，死死地、贪婪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恐惧地盯向王启明的手臂，仿佛想用目光灼穿那层湿透的黑色布料，看清那下面究竟隐藏着何等惊世骇俗、波澜壮阔的完整画卷！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疯狂奔流的嘶嘶声。
王启明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那道几乎要将他烧穿的灼热视线，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技术狂欢里，比划完了那个复杂的概念，才像是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湿衣服黏在皮肤上的极度不适，嘴里嘟囔着“顶，真系好唔舒服，黐笠笠（哎，真是很不舒服，黏糊糊的）”，开始动手脱那件湿透的卫衣。
他先是有些暴躁地扯下连帽，然后抓住下摆，利落地向上一掀——
整个湿漉漉、沉甸甸的卫衣被他从头上脱了下来，带起几颗飞溅的水珠，被他随意地、团成一团扔在了旁边一把看起来就很昂贵的工学椅的椅背上，那椅子立刻洇开一团深色的水迹。
里面是一件相对干爽的、同样是黑色的纯棉t恤，胸前印着一个小小的、极客风格的二进制代码图案。
而就在他脱下卫衣、t恤衫的领口因为动作而微微歪斜、向后拉扯，露出一小片锁骨和更多后背皮肤的瞬间——
杜十四感觉周遭的一切声音，石龙的嘟囔、窗外的雨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声，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走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变慢，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默剧慢镜头。
他看到，在王启明那略显单薄、甚至有些文弱的白皙后颈下方，t恤领口因为动作而未能完全遮盖、反而被拉得更开的地方……
一片磅礴无比、色彩浓烈炽热到几乎要灼伤视网膜、挣脱皮肤束缚咆哮而出的巨大纹身，如同沉睡在地心亿万年的熔岩巨兽骤然苏醒，又像是被封印的远古神话撕裂时空，悍然、粗暴、却又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撞入了他的视野，占据了他全部的感官！
那不仅仅是一片鳞！一方角落！
那是……一整幅宏大史诗的冰山一角！是力量与艺术的终极结合体！
炽烈如熔岩般的金红与沉郁如深渊般的玄黑交织缠绕、碰撞融合，形成一种极具毁灭性美感的视觉风暴！
一只怒目圆睁、鬃毛如烈焰般狂放飞舞的醒狮头颅，占据着视觉中心，它的每一根鬃毛都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狮瞳并非简单的兽瞳，而是深邃如同宇宙黑洞，却又仿佛蕴含着能焚尽世间一切业障的滔天怒火！威严、暴烈、俾睨天下！
而在那极具冲击力的狮首之下，巨大的、覆盖着古老神秘青铜纹路、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龙身蜿蜒盘踞，若隐若现！
那龙鳞的刻画精细到了变态的程度，每一片的边缘都仿佛经历过千年风霜雨雪的淬炼和战斗的刮擦，带着斑驳的岁月感和无坚不摧的坚硬质感！龙爪锐利，肌肉贲张，似乎下一刻就要撕裂虚空，攫取灵魂！冰冷、神秘、坚不可摧！
醒狮的极致狂暴炽热与玄龙的极致冰冷威严，两种属性截然相反、却又同样达到顶点的图腾力量，被一种神乎其技、超越想象的纹刺工艺完美地、和谐地融合在同一幅画卷、同一具血肉之躯上！
构成了一幅既充满毁灭性压迫感、让人望之魂悸魄动，又带着某种宗教般神圣不可侵犯意味的惊世画面！
这根本不是什么装饰性的图案！这不是皮肤上的绘画！
这是被某种强大意志和超凡技艺强行烙印在血肉之躯上的、拥有生命和灵魂的图腾！
是狂暴力量与极致美学最完美、最震撼的结合！是只存在于古老传说中、足以镇压气运、震慑心魂的洪荒巨兽现世！
它几乎覆盖了王启明整个白皙的后背，并且沿着他清瘦的肩颈线条和手臂肌肉的走向极具张力地蔓延开来，仿佛这年轻的身体内部，蕴藏着一头足以毁天灭地的巨兽。
刚才他看到的那片鳞，仅仅是这条庞然巨龙身躯上微不足道、却同样令人心悸的一小部分！
杜十四彻底呆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情绪都被那惊鸿一瞥的景象彻底冲刷得干干净净！连呼吸的本能都忘记了，肺部僵硬着，传来细微的刺痛。
他终于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明白了那天在资料室里，石龙为何会如此惊怒交加，声色俱厉，甚至带着一丝恐惧说出“你的命都比不上上面一片鳞”这样的话。
明白了陈墨那沉默付出的三年心血、那“封山之作”四个字背后，所蕴含的究竟是何种重量、何种意义、何种近乎偏执的艺术追求和力量灌注。
这……就是“醒狮伏龙”！
它竟然……真的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以这样一种无比震撼、近乎神迹的方式！
王启明对此毫无所觉，仿佛背后那足以让佛山任何一位江湖大佬都心惊肉跳、屏息凝神的恐怖图腾，只是件寻常的贴身衣物。
他扯了扯身上干爽的t恤下摆，还在兴奋地对陈墨说着脚本优化的细节，那副厚厚的、滑落到鼻尖的眼镜后面，一双眼睛因为技术突破而亮得惊人，闪烁着纯粹知性的光芒，与他背后那幅磅礴、暴烈、充满原始野性力量和黑暗美学的惊世画卷，形成了某种极致荒诞、诡异却又无比和谐的对比！
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有些生活不能自理的技术宅，一个沉迷代码世界的天才黑客。
一个背负着足以象征无上权力、黑暗荣耀、极致力量与艺术的、活生生的黑暗瑰宝的载体。
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极端对立的特质，竟然在同一个人身上，以这样一种矛盾到极致的方式，完美地、不可思议地融合了！
杜十四的心脏在经历了短暂的停滞后，开始疯狂地、失去控制地擂动起来，一下一下，沉重地撞击着他单薄的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几乎要喘不上气。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极致震撼、深入骨髓的敬畏、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灼热的渴望的情绪，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熔岩，终于冲破了所有阻碍，海啸般席卷了他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他再次看向陈墨。
陈墨的目光也正从王启明身上极其自然地掠过，然后，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无波地、准确地落在了呆若木鸡、脸色煞白的杜十四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意外，没有丝毫波澜，更没有半分想要解释或炫耀的意味。依旧是那片他熟悉的、亘古不变的、能将一切汹涌都吞噬的沉静。
但杜十四却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静里，读到了更多、更复杂的东西。
力量……
原来可以有如此多的形态。可以如此……不拘一格。
石龙的外放狠厉、肌肉贲张是一种。
陈墨的内敛深邃、掌控全局是一种。
而王启明……他以这样一种近乎荒诞的方式，承载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却同样令人望而生畏、甚至更加神秘莫测的力量。那是一种将极致技术与古老象征、脆弱肉体与强大精神完美结合的、超越常规认知的力量。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深邃、更加复杂、也更加……光怪陆离，充满了无法预知的疯狂。
王启明似乎察觉到了杜十四的目光，猛地停下话头，警惕地直起身，拉好了卫衣领口，遮住了那惊世骇俗的图案，然后推了推眼镜，用那双藏在厚镜片后的、此刻才显露出些许锐利的眼睛，打量了一下杜十四这个生面孔。
“咦？呢个系…”（咦？这个是…）
“新唻帮手嘅。（新来帮忙的。）”陈墨淡淡解释了一句，算是介绍，“叫十四。”
“哦。”王启明恍然大悟，随即对杜十四露出一个毫无心机的、大大咧咧的笑容，带着技术宅特有的那种直接，“你好啊！叫我阿明就得！以后电脑、网络、监控有咩问题，尽管揾我！”（你好啊！叫我阿明就行！以后电脑、网络、监控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
他的态度自然得仿佛杜十四只是店里新来的一个普通学徒。
杜十四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过于“正常”的热情。
石龙在一旁嗤笑：“佢？佢连开机都可能未识啊！揾你托咩！”（他？他连开机可能都不会啊！找你干嘛！）
他从电脑屏幕后极度不耐烦地抬起头，狠狠瞪了王启明一眼，语气恶劣：“唔关你事！收声啦你！搞掂你嘅嘢就快啲去换衫！阻住地球转！一身水唔好整湿我啲嘢！”（不关你事！闭嘴吧你！搞完你的事就快点去换衣服！碍事！一身水别弄湿我的东西！）
王启明撇撇嘴，做了个鬼脸，显然对石龙的暴躁习以为常，也不在意。
他又转回头，脸上带着技术宅特有的、解决问题后的满足和一点点小得意，对陈墨说：“师父，那我先去后面换件干衫，个背包你帮我睄住啊，新买嘅服务器同解码器，好贵嘎！淋湿咗就扑街了！”（师父，那我先去后面换件干衣服，背包你帮我看一下啊，新买的服务器和解码器，很贵的！淋湿了就完蛋了！）
陈墨几不可查地微微颔首，算是应答。
得到首肯，王启明这才啪嗒啪嗒地、光着脚，朝着后面休息区的方向小跑而去，那幅震撼人心的、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醒狮伏龙”也随着他瘦削肩胛骨的移动，在t恤布料下起伏出最后一道令人心旌摇曳的轮廓，最终彻底隐没在了门帘之后，消失在视野里。
店内重新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但那种安静，已经和几分钟前截然不同。
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但依旧绵密。石龙敲击计算器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却莫名显得有些空洞。
只剩下杜十四那依旧无法平息、如同战场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在他自己的耳膜里轰鸣作响，一声声，撞击着刚刚被彻底刷新认知的灵魂。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自己那只残缺的、布满新旧疤痕的左手上，看着身上那套浆洗得发硬、沾着点点色料污渍的灰色工装，感受着肌肉因为连日高强度劳动而产生的酸痛和疲惫。
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感、尘埃感……以及一种更加炽烈、更加无法压抑的渴望，如同被那惊世画卷点燃的野火，伴随着冰冷的恐惧，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
他曾经以为，力量就是更硬的拳头，就是更狠的心肠，就是不怕流血、不怕死的亡命之气。那是他在烂尾楼里悟出的生存法则，是他一路挣扎求存的唯一信条。
但现在，他看到了陈墨笔下那神鬼莫测、能赋予死物以灵魂、能镇压心魄的艺术，看到了石龙臂上盘踞的、彰显暴力与忠诚的狰狞活物，更看到了王启明背后那幅将古老图腾与现代技术、脆弱载体与无敌力量完美融合的、惊心动魄的黑暗画卷……
陈墨的徒弟… 一个凶狠暴戾，石龙。 一个技术鬼才，阿明。 还有一个神秘莫测，只闻其名的“Lin”。
他们每个人都如此不同，却都聚集在陈墨身边，各自拥有着截然不同的、却同样令人心悸的力量。
这个名为“天雷刺青”的地方，它的深度和复杂性，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而王启明的突然现身，就像在一潭深水中投入了一颗活力四射的、却也可能搅动起更多暗流的石子。
雨还在下。 店内的格局，却因这个淋成落汤鸡的、背着沉重背包的年轻人的到来，悄然发生了改变。
杜十四隐约感觉到，这个看似“痴线”的阿明，或许才是“天雷”这座冰山之下，最核心、最不为人知的动力源之一。
而他带来的“透明监控”的消息，又预示着怎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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