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铅灰色的。
不是阴云密布的灰，而是一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色彩与活力的、凝固的、宛如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在这片天空之下，连光线都显得疲惫而无力，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尘土与陈旧的霉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金属锈蚀的腥气。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这里听不见鸟鸣，听不见虫叫，甚至连风，都在抵达这片区域的边缘时，悄然止步，仿佛前方是某种连自然伟力都心生畏惧的禁区。
这就是“碎心渊”。
与其说是一道深渊，不如说是一片广袤的、下沉式的盆地废墟。万载之前，那场本应带来救赎的伟大仪式，最终化作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爆炸没有产生烈焰，而是将此地的一切生命与法则，连同那颗本应诞生的“琉璃天心”一同，震成了最彻底的齑粉。
时间的伟力也无法完全抚平这里的伤痕。大地之上，布满了蛛网般的、深不见底的裂痕，仿佛这片土地本身，也拥有一颗破碎的心。
顾长生缓缓踏入这片废墟。
他的身后，影月如同一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随，保持着精准的三步距离。她的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块可能藏匿危险的断壁残垣，握着剑柄的右手，自始至终没有一丝一毫的放松。女帝的命令是让她确保顾长生的绝对安全，对她而言，这便是超越一切的铁则。
顾长生没有理会身后的守护者。他的全部心神，都被眼前的景象所攫取。
巨大的石柱拦腰截断，切口光滑如镜，却又在万年的风霜侵蚀下变得斑驳。曾经辉煌的殿堂只剩下坍塌的穹顶与残破的地基，依稀还能辨认出其原本恢弘的轮廓。无数雕刻着繁复阵纹的石板被随意地抛掷在各处，那些曾经流淌着浩瀚能量的纹路，如今被青苔和尘土覆盖，黯淡无光，如同巨人死后干涸的血管。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词：失败。
一个彻头彻尾、无可挽回的失败。
顾长生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一块断裂的石碑。那冰冷的、粗糙的触感，顺着他的指尖，仿佛一道微弱的电流，传递到他的心底。他似乎能透过这块冰冷的石头，感受到万载之前，那对惊才绝艳的道侣，在面对诸圣干预、仪式失控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无尽绝望与悲凉。
他们本想拯救世界，最终却成了加深世界伤痕的罪人。
何其相似。
顾长生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凰曦夜那张清冷的面容。她，不也正走在一条相似的、试图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界宿命的道路上吗？这片废墟，仿佛就是她未来命运的一道不祥的预言。
一股沉重的担忧，如同这片铅灰色的天空，压在了他的心头。
系统带来的希望固然振奋人心，但站在这片失败的土地上，他才更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将要面对的敌人——那根植于此世最深处的宿命法则，是何等的顽固与恐怖。
“这里残留的业力非常浓郁，虽然无法侵蚀你，但依旧要小心。”
影月冰冷的声音，在顾长生身后响起。这是她踏入废墟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一种试探。她想看看，这个女帝陛下无比信赖的男人，面对如此沉重的历史遗迹，会是何种反应。
顾长生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被不远处一堵残存的石墙所吸引。那面墙上，刻画着一些模糊的壁画。他缓步走过去，用袖口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壁画的内容已经残缺不全，但依旧能看出，上面描绘的是一场盛大的仪式。无数修士围绕着一个巨大的祭坛，天空中，一阴一阳两股能量交汇，似乎正在孕育着什么。而在壁画的角落，一些身穿华服、面目模糊的身影，正用一种冷漠而审视的目光，注视着这一切。
那些，应该就是当初出手干预的诸圣吧。
顾长生凝视着那些身影，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寒意。他们并非出于邪恶，或许只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惧，出于维护既有秩序的“善意”。但正是这种“善意”，扼杀了一次可能存在的希望，将整个世界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这让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想要拯救曦夜，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单纯的力量是不够的。他必须撬动人心，必须瓦解那套让所有人都习以为常、甚至顶礼膜拜的、名为“牺牲”的腐朽价值观。
他继续向废墟深处走去。
越是深入，那种压抑的感觉就越是强烈。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变成了柔软的沼泽，每一步都沉重无比。影月跟得更紧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血脉中那份世代传承的、对业力的抗性，都在被这里的气息缓慢地侵蚀。
可顾长生，却仿佛毫无所觉。
他像一个耐心的考古学者，仔细地审视着每一处遗迹，试图从这些破碎的瓦砾中，拼凑出万载之前的真相。
他看到了一些被业力侵蚀得面目全非的古老阵纹，那些阵纹的结构之精密、理念之超前，远超当世任何阵法。他可以想象，在仪式未曾失败前，这里曾是何等辉煌的圣地，汇聚了那个时代最顶尖的智慧与力量。
而如今，只剩下破碎与寂静。
就在他绕过一根倾倒的、几乎被半埋进土里的巨大石柱时，他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被石柱与坍塌的墙壁之间形成的一个狭小三角空间所吸引。那里堆满了碎石和积年的尘土，但在那堆瓦砾的缝隙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石块的暗淡光芒。
那光芒冰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质感。
好奇心驱使着他走了过去。影月立刻警惕地跟上，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角落，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的突发状况。
顾长生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搬开几块压在上面的碎石。
随着石块被移开，埋藏在下面的东西，终于显露出了它的全貌。
那是一卷被厚厚的石灰和尘土覆盖的、残破不堪的古卷。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已经沉睡了万年之久。
顾长生屏住了呼吸，缓缓伸出手，将它从废墟中捧了出来。古卷入手，触感冰凉，材质似金非金，似玉非玉，即便隔着厚厚的灰尘，也能感受到一种非凡的坚韧。
他轻轻地、用指腹拂去表面的灰尘。
随着灰尘的脱落，一抹暗金色的光泽，伴随着一些完全陌生的、却蕴含着某种古老道韵的文字，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在看到那些文字的瞬间，顾长生心中猛地一跳。
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无意间，触碰到了那场万载悲剧最核心的秘密。这卷被遗忘在废墟最深处的残卷，或许就是通往“天心碎裂之殇”真正真相的……唯一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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