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户部文书,静静地陈列在太极殿的中央。
它看起来与成千上万份朝堂公文并无不同,上好的宣州纸,工整的馆阁体,以及末尾处,那枚代表着宰相温如玉权力的、鲜红如血的印章。
然而,满朝文武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死死地钉在这份文书之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一种暴风雨来临前,连飞鸟都噤声的死寂。
数日前,当这份由温相亲自呈报的《漕运税务改良试行条陈》被分发到各部主官手中时,并未引起太多波澜。文字平实,条理清晰,看似只是对帝国一处积弊已久的财政顽疾,进行了一次不痛不痒的修补。
可今天,当温如玉将试行半月以来的账目汇总,用最平淡的语气,念出那一连串惊人的数字时,整座金殿,仿佛被投入了一块无形的巨石。
“……增设三处转运仓,优化流程后,漕运损耗降低七成,沿途税收,杜绝私扣,半月所得,已超往年一季之总和。”
温如玉的声音温润依旧,不疾不徐,每一个字,却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尤其是晏千秋。
他站在百官之首,身形如一株枯松,一动不动。但那身绣着仙鹤的紫色官袍之下,指节已经攥得发白,一道道深刻的皱纹,从袖口蔓延开来。
他的脸色,铁青。
作为执掌户部多年的丞相,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漕运损耗”这四个字背后,牵扯着多少家族的利益,喂饱了多少张贪婪的嘴。那是他权力网络中,最肥美,也最隐秘的一块血肉。百年来,无数人想动,都因牵连太广而无从下手,最终不了了之,成了一套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可现在,这份条陈,就像一柄外科手术般精准的刀,没有大动干戈,没有触及任何人的官职,只是轻描淡写地“增设三处转运仓”,便将这块腐肉,连根剜起!
阳光之下,再无阴影。
晏千秋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被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感。这不是大刀阔斧的改革,这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润物细无声的瓦解。
这套思路,这种手腕……绝不是温如玉那只老狐狸的手笔!温如玉擅长的是制衡与裱糊,而不是这种釜底抽薪的、带着现代商业逻辑般冰冷高效的精准打击!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越过人群,投向了龙椅之侧。
那里,顾长生正百无聊赖地坐着。
他今日也依例列席,却像个局外人,眼神放空,似乎在研究殿顶横梁上那繁复的雕花,对这场足以让朝堂震动的风波,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
可越是这样,晏千秋的心,就越是往下沉。
他忽然想起数日前,秦观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以及女帝寝宫中,那一夜未熄的烛火。
一道冰冷的电光,瞬间贯穿了他的脑海!
是他!
一定是他!
这个被所有人当成玩物的“帝后”,这个他以为只会在后宫献媚邀宠的男人,竟在无声无息之间,将手伸到了他的钱袋子里!
温如玉的声音还在继续,他在盛赞这份条陈的精妙,言辞之间,对那位匿名的“有识之士”不吝赞美之词。
“此法之妙,在于不与旧制冲突,而是另辟蹊径。借帝国律法中‘遇灾年可设临时官仓以济民’之条款,将‘转运仓’定性为‘临时官仓’,名正而言顺,绕开了所有盘根错节的阻力。此等智慧,老臣……佩服之至。”
一句“佩服之至”,让晏千秋的脸皮,火辣辣地疼。
温如玉每多说一句,都像是在他脸上多扇了一记无形的耳光。
他能反对吗?
不能!
反对,就是反对国库增收,就是将自己与那些贪腐的蛀虫绑在一起,公然与女帝的意志为敌!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自己经营了数十年的权力根基,被这看似不起眼的一纸文书,撬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那个年轻人的、真正的威胁。那不是武力,不是权势,而是一种完全凌驾于这个时代规则之上的、降维打击般的可怕智谋。
朝会的气氛,在一种压抑的狂热中进行着。支持的奏请如雪片般飞来,就连一些平日里与晏千秋交好的官员,此刻也只能顺应大势,捏着鼻子附议。
大局已定。
不知过了多久,女帝那清冷的声音,终于从龙椅上传来,为这场无声的战争,画上了句点。
“准奏。”
仅仅两个字。
却让晏千秋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往日的古井无波。他躬身行礼,声音嘶哑,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陛下圣明。”
散朝的钟声敲响。
官员们如蒙大赦,纷纷退去,交头接耳,议论着这场户部的惊天变革,以及晏相那难看到极点的脸色。
温如玉缓步走下台阶,路过顾长生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只是那双温和而深邃的眼睛,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那眼神里,有三分欣赏,三分好奇,还有四分,是棋逢对手的隐隐兴奋。
顾长生仿佛毫无所觉,依旧看着殿顶,直到所有人都走光了,他才懒洋洋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仿佛刚刚睡醒。
只有他自己知道,刚才在晏千秋目光扫来的那一刻,他全身的肌肉,都曾在一瞬间绷紧。
「老狐狸,感觉到了吗?」
他在心中轻笑。
「这,才只是个开始。」
……
相国府。
书房内,一片狼藉。
上好的狼毫笔被折成两段,扔在地上。一沓刚刚批阅好的公文,被狂暴地扫落在地,纸张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群被惊扰的白色蝴蝶。
晏千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张在朝堂上维持了一整天平静的脸,此刻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呈现出一种可怖的酱紫色。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书案角落里的一只三足鼎式青瓷香炉。
香炉里,正燃着一炷上贡的“静心香”。那是镇业师们用数十种珍稀药材精心调配而成,据说能安抚心神,压制体内因修炼而躁动的业力。
静心?
晏千秋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他此刻的心,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五脏六腑都在被那股无名的业火焚烧!
他曾以为,顾长生不过是女帝的一时兴起,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玩物。他甚至懒得在这种人身上花费太多心神,认为只要时机一到,废黜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他错了。
错得离谱!
那根本不是什么金丝雀,那是一条潜伏在龙榻之侧的毒蛇!它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精准地咬在了他最柔软、最致命的七寸之上!
那份条陈,字字句句,都透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对人心与规则的恐怖洞察力。它就像一个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轻松破解了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棋局。
这种无力感,这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比厉敖当面的顶撞,更让他感到屈辱和……恐惧。
一股无法遏制的狂怒,冲垮了他数十年来引以为傲的城府。
“砰!”
一声清脆的爆响!
那只价值连城的青瓷香炉,被他一把抓起,重重地摔在了坚硬的金砖地面上!
香炉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最终四分五裂。青白色的瓷片溅射开来,如同他此刻破碎的自负。燃烧的香料与灰烬洒了一地,冒着袅袅的青烟,散发着最后的、徒劳的香气。
一道狰狞的裂痕,从香炉的残骸,一路蔓延到晏千秋那阴鸷的瞳孔深处。
他死死地盯着窗外,那个方向,正是女帝寝宫所在。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字一顿,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
“顾……长……生……”
“你……究竟想做什么?”
那个男人,已不再是可以随意揉捏的泥巴。
他是一柄已经出鞘,并且饮了血的利刃。是他晏千秋,乃至整个保守派,都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正视,去摧毁的……头号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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