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支朱笔,笔杆由万载暖玉制成,本该温润。
此刻,它却被一双过分冰冷的手指执着。笔尖饱蘸着猩红的批注液,悬停在一份雪白的奏折之上,相距不过分毫。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朱红,像一滴悬而未决的血,浓稠,且带着不祥的预兆。
寝宫内异常安静。
静得能听见阳光穿过窗棂,在空气中点燃微尘时发出的、几近于无的噼啪声。
顾长生就坐在这片安静之中,目光从那支笔,缓缓上移,落在了执笔人的脸上。凰曦夜今日的神情,与昨日并无二致,依旧是那副清冷得仿佛能冻结光线的模样。她鬓发间那朵湛蓝的小花,成了这片素白与墨色构成的寂静画卷中,唯一的、固执的亮色。
一切都和之前一样。
可顾长生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脑海中,那道只有他能看见的光幕上,猩红色的警告文字依旧清晰。
【业力转化效率:-0.005%。】
这个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最细微的毒刺,扎在他的心头。他的爱意,正在凿开她心中的坚冰,却也同时在她用来禁锢那头太古凶兽的囚笼上,凿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痕。
他是在救她,还是在……加速她的毁灭?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他甚至不敢再用过于温柔的目光去看她,生怕自己的任何一丝情感,都会变成压垮那脆弱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只能沉默地陪伴,假装百无聊赖地翻着书,用眼角的余光,描摹着她的侧影。
这片脆弱的、带着剧毒的温馨,终究没能持续太久。
“陛下。”
大内总管秦观的身影,如同一道悄无声息的影子,滑入了寝宫。他的脚步很轻,落地无声,但他的出现,却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份微妙的平衡。
他躬着身,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的什么东西。“宫外有些……传闻。”
凰曦夜的朱笔,终于落下。
一个鲜红的“准”字,力透纸背。
她没有抬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那份从容,仿佛在说,这天下,没有什么传闻,是她听不得的。
“近日常有百姓说,夜里能听到镇魂钟无故自鸣。”秦观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的语气依旧平稳,但顾长生能看到,他藏在袖中的手指,正死死地攥着,“城中几处镇业司的‘静心香’,消耗速度……比往年同期,快了三成。都说,是今年的‘镇魂日’,要提前了。”
镇魂日。
顾长生心中一动。这个世界最重要的“节日”,一个家家户户紧闭门窗,在死寂中祈祷的、压抑的日子。
凰曦夜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她又拿起另一份奏折,朱笔在砚台里轻轻一蘸,声音听不出喜怒。
“不过是些市井愚夫的臆测。人心不安,自然觉得草木皆兵。让京兆府发个告示,安抚一下便是。”
“是。”
秦观恭敬地应道,却没有立刻退下。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缓缓退至一旁。
他不敢说。
他不敢说,那种不安,不仅仅来自于市井,甚至已经开始在这座皇宫的深处蔓延。昨夜里,他亲耳听见了,那来自皇城之巅、用以镇压国运的巨大铜钟,发出了一声沉闷如叹息的、不该有的回响。
那声音,像是整个世界不堪重负的呻吟。
凰曦夜处理政务的效率极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桌案上的奏折便下去了小半。她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无法动摇她分毫。
然而,顾长生却注意到了。
他注意到,在她拿起茶杯时,那修长白皙的指尖,出现了一丝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颤抖。
杯中的水面,荡开了一圈细碎的涟漪。
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道更加不详的阴影,降临了。
寝宫通往议事厅的珠帘,被一只戴着黑色铁爪护手的手,无声地拨开。鸦卫指挥使燕破,如同一只从永夜中飞出的渡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他单膝跪地,全身都笼罩在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像淬了毒的刀锋,闪着幽冷的光。
“陛下。”他的声音沙哑,像是金属摩擦,“‘薪火’急报。”
他双手呈上一卷用黑蜡封口的竹简。
秦观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薪火”是薪火传承者的代号,他们的急报,从不通过正常的内阁渠道,而是由鸦卫直呈御前。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这个世界赖以维系的、最底层的法则,出现了动摇。
凰曦夜的目光,终于从奏折上移开。
她看向那卷黑色的竹简,眼神平静如渊,但顾长生却从那片平静之下,感受到了一股正在急速凝聚的风暴。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
燕破膝行上前,将竹简恭敬地递上。
凰曦夜接过竹简,指尖轻轻一捻,黑蜡封口应声而碎。她缓缓展开竹简,目光一扫而下。
寝宫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顾长生屏住了呼吸。
他的视线,死死地锁在凰曦夜的脸上,不敢错过任何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看见,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苍白。那是一种剔透的、毫无血色的玉石质感。
他看见,她执着竹简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泛白,仿佛要将那坚硬的竹片生生捏碎。
最让他心脏骤停的,是她的眉心。
那道平日里几乎看不见的、由火焰与锁链构成的薪火烙印,此刻,竟像是被无形的墨笔反复描摹过一般,前所未有的清晰。那虚幻的锁链,仿佛化作了实质,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死死地捆缚着那团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的火焰。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压迫感,从她身上弥散开来。
那不是玄气,不是威压,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沉重的东西。像是一座无形的祭坛,正缓缓地、不可抗拒地,从虚空中降临,要将这寝宫内的一切,都压成齑粉。
就连侍立一旁的秦观,都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唯有顾长生,因为体内没有丝毫“原罪业力”,成了唯一一个能在这股压力下保持清醒的人。
可也正因如此,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清楚地看到,在那枚薪火烙印的中心,那团被锁链捆缚的火焰深处,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黑色的裂痕。
裂痕!
和他昨夜在那片冰湖上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的爱意,撕开了她内心的冰封。
而这世界的恶意,则在她力量的根源处,撕开了另一道通往毁灭的口子!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嘲讽与冰冷的嗤笑,从凰曦夜的唇边逸出。
她松开手。
那卷记载着尸山血海的竹简,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突兀的声响。
“东荒三十七座大城,业力失控,一夜之间,化为鬼蜮。”她的声音很平,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薪火传承者倾巢而出,于东海之滨筑起‘归薪台’,准备提前举行‘业力清算’。”
她缓缓抬起头,那双清冷的凤眸,越过卑微跪伏的臣子,越过这满室的奢华,直直地,看向了顾长生。
那一刻,顾长生在她眼中看到的,不再是昨日的迷茫与依恋。
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被宿命碾碎后的疲惫与……决绝。
她看着他,仿佛在看着这世间最后一点值得留恋的风景。
片刻后,她忽然开口,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却又清晰地,砸在顾长生的心上。
“长生,这世界的饥饿……不会因为我们的温情而停止。”
她的目光,穿过了他的身体,望向了那更加无垠、更加深沉的、殿外的天空。
“它只会……更加猛烈,直到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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